念歌謠的老人說到這兒,必定要停下來,補上一段傳說:話說來了個南蠻子,眼氣這裏能出大官兒,出皇後,要破掉俺們的好風水。他走到一塊倭瓜地,指著一個瓜,跟種瓜老漢說:讓它長夠一百天,你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到了日子,南蠻子來取瓜,抱到孤山前,朝山上一扔,一時間電閃雷鳴,山崩地裂,破了風水,可又沒有破盡。原來,算錯了日子,瓜隻長了九十九天就摘下來了。”於是,緊接著的後兩句歌謠是:
娘娘都督都沒出,出了一窩箍漏鍋。
聽了,糊裏糊塗地,人就咯咯笑,笑那合轍押韻咕嚕咕嚕的尾音。笑著問:什麼叫“箍漏鍋?”
原來那“箍,是鋦的意思,鋦盆、鋦碗、鋦大缸。挑著挑子的手藝人挨村轉,喊:“箍漏鍋,箍漏鍋。”喊著喊著,就成了個“咕嚕咕,咕嚕咕”的調兒。最早確是鋦破鐵鍋,鋦好了,抹點石灰接著使。鄉下人喜愛銅鋦子那金顏色。白磁碗加幾個銅鋦子,金晃晃,破了一回,反倒添了財氣。手藝巧的,能將個破碗鋦得比新的還好看。到後來,竟成了風氣,專有村裏的富人買了值錢的花瓶、大碗,敲碎了,再鋦一溜溜金燦燦的小鋦子,供著顯擺。幹這行能來倆錢兒,於是,出了許多,比作一窩、一窩。也許,農民打心眼裏根本沒敢想象家鄉能出戴鳳冠霞帔的女子或者省委書記以上的幹部什麼的。不過非把點子並不指望的指望記恨在山東人特別不喜歡的南方人身上,落一個心理平衡?也許,能當一個箍漏鍋那樣串四鄉,不種地,吃“商品糧”,不斷見現錢的手藝人,才是老家祖輩農民最高的、最現實的理想境界。有女兒,爭著嫁“箍漏鍋”呢!
確實埋葬過一位娘娘。權妃,陪伴著大明永樂皇帝遊江南,水土不適,病死在這裏了。是高麗人。從孤山往東南望,守著座寶頂那村,就是娘娘墳;偏西,還有個城台,那是當年的一個國,薛國皇帝的宮禁所在。現在,也是個小村子,不慚大名:薛國台。
在山上放羊,我們村的孩子常和孤山的孩子對罵。
我們村的孩子就不住氣地喊:箍漏鍋,箍漏鍋,箍-漏-鍋!
孤山的孩子呢,朝山下這邊望望,便喊;禿子,禿子,不長毛!
猜,準是我們村的地種得賴,不長什麼莊稼,好像個不長頭發的人。
對罵是父親小時候的事。沒準兒父親的父親小時候也這麼玩。
到了十幾年前我回老家,離臨城車站八裏地的村子,還沒使上電!天入黑,人們看不見地就收鋤回家,摸黑吃口幹煎餅,喝口涼水,早早躺在床上犯呆。有一晚,我聽見使幹電池的有線廣播講,就在山東,一個農民科學種花生,每畝地打千斤以上。我爬起來喊:
“叔,你聽,花生能長千斤!”
“信那!”叔在黑處淡淡地應。
“科學呀!”
“啥也不行。”
我又倒下睡。
村子裏靜靜的,像沒有人氣。那年月,似乎小夥子們夜晚不喝酒,也不打牌,姑娘媳婦也不串門兒,不納鞋底。仿佛連黑暗中才更火熱的放縱也沒有。黑天是一片暗灰色。村子裏是黑黑的影子。也許黑暗中有人?但留給我的,的確是這樣一個記憶。
雖然有個抱犢崗,雖然有座孤山,老家地不險。站在平地上看,四處是幾座心平氣和的小山。山是黃色的,是青灰色的,是砂和石。有片片點點的深綠,那是封山育林的成果,顯著說不出的艱難。天是藍的,高的,悠悠遠遠,沒有什麼能擋住視線。也許,因為我兩次回老家都是秋天。
緩緩的山與山之間有一棵孤零零的樹。依然。
站在坡上看,一叢叢密集的灰色屋頂和一塊塊紅、黃、綠的田,那是一處處村落跟分到各家種的五花八門的地,上次來,全都種白薯。
我最要命的問題是不記路,不辨東南西北,可又素來不為這個短處所困擾,相信路在鼻子底下——問唄。走完令人驚喜的新馬路和新樓們,就碰上分成三股的土路,老天爺恰好準備著一個矮墩墩的半大孩子站在那兒,推著輛加重車,車上馱著沉甸甸的口袋。一問,還正是我們那村的,要回去呢!跟上走,聊著閑話。
“這麼沉,馱的是什麼東西呀?”
“豆子。”
“這麼多豆子做什麼用?”
“磨豆腐。”
“這麼說,你家是在村裏做豆腐,賣豆腐的啦?”
“是咧。”
我看重他言語和個頭兒相般配的老成。不過他卻不知我叔這個我。趕緊拿出叔的幾個兒子來問,一問搖頭,再問,還搖頭。遠遠,見了村,客客氣氣,我請他先頭騎上走,好再問別人。他疑疑惑惑看看我,跨上車去,夠不上座子,腿騎在車大梁上,盡心竭力的馱著那百十斤的豆子,往前去。迎麵來了幾個半大孩子,衝他喊:“嘿,你弟跟人打架,哭著咧。”
“在哪兒?”他從車上掉下來。
“地裏。”人家指。
我站下,看他會打架不會。他往那地裏看了看,突然,扯開嗓子大吼:“蛋兒——你候著!”遠遠地有個孩兒,地老鼠似地順著水渠逃竄。於是,這男孩又把腿跨在車大梁上,盡心竭力馱著豆子。
孩子們都伸著脖兒站在那兒,還等著看陣呢。我打聽叔的孩子,問誰,誰都不知道!突然想起來:“這村中間有一條大溝嗎?”
“那是後村!”
怪我自個兒,我早忘了這本是同名的前後兩村!我不指望能認得老家。何況,遠遠看,後邊的村子也扯了電線!添了那麼多新房。
村邊有條河,深深淺淺,沿河的橋,卻沒有。脫鞋過河,穿鞋仍是問路。不問孩子,專問老人。不遠那家門口有個老漢,在擺弄秫結。大聲問路,他緊忙著慢慢起身,弓著腰,手搭在耳背上,湊過來聽。好容易,許是聽明白了,伸出個幹薑似的手指,點點這兒,指指那兒。你必須很有禮貌地趕緊點頭,道謝,不管心裏有多麼糊塗,乖乖照著走。一拐彎兒,學精了,改問兩個曬糧食的中年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