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美,進入欣賞的維度,一切才都有了價值和意義。說生命的終極價值和意義是美,仿佛有點無可奈何。我們可以把社會的價值和意義發現得很清晰、很具體、很實在或很實用。可是生命呢?如果一切清晰、具體、實在和實用的東西都必然要毀滅,生命的意義難道還可以係之於此嗎?如果毀滅一向都在潛伏著一向都在瞄準著生命,那麼,生命原本就是無用的熱情,就是無目的的過程,就是無法求其真而隻可求其美的遊戲。
所以,不要這樣審問小說——“到底要達到什麼?”“到底要說明什麼?”“到底要解決什麼?”“到底要完成什麼?“到底要探明什麼?”“到底要判斷什麼?”“到底怎麼辦?”小說隻是讓我們欣賞生命這一奇麗的現象,這奇麗的現象裏包含了上述的“到底”和“什麼”,但小說不負責回答它。小說隻給我們提供一個機會,一個擺脫真實的苦役,重返夢境的機會:欣賞如歌如舞如罪如罰的生命之旅吧。由一個亙古之夢所引發的這一生命之旅,隻是紛紜的過程,隻是斑斕的形式。這足夠了。
我每每看見放映員擺弄著一盤盤電影膠片,便有一種神秘感,心想,某人的某一段生命就在其中,在那個蛋糕盒子一樣的圓圓的鐵盒子裏,在那裏麵被卷作一盤,在那兒存在著,那一段生命的前因後果同時在那兒存在了,那些曆程,那些焦慮、快樂、痛苦,早都製作好,隻等燈光暗下來放映機轉起來,我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於是我有時想,我的未來可能也已經製作好了,正裝在一隻鐵盒子裏,被卷作一盤,上帝正擺弄他,未及放映,隨著時光流逝地轉星移,我就一步步知道我的命運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我又想,有一天我死了,我一生的故事業已揭曉,那時我在天堂或在地獄看我自己的影片,哈!這不是我嗎?哈,我知道我都將遇到什麼,你們看吧,我過了二十一歲我就要一直坐在輪椅上,然後我在一家小作坊幹了七年,然後我開始學寫作……不信你們等著瞧。我常想,要是有那樣的機會,能夠那樣地看自己的一生,我將會被自己感動,被我的每一種境遇所陶醉。
八
Y跟我說,有一回他和幾個朋友慕名去見一位精通預測(或曰算命)的大師,大師的本領果然不凡,雖與Y和Y的幾個朋友素昧平生,卻把Y的幾個朋友以往的際遇推算得準確之極。算對了以往再算未來,Y的幾個朋友前途各異,因而有的喜形於色,有的掩飾不住憂慮。輪到Y時,Y退卻,扭頭溜掉。Y說,他原是想看個稀罕,並未認真,不料那大師真的名不虛傳。Y說,這一下他倒害怕了。我問:“怕什麼?”Y說:“因為他算得太準。把什麼都算出來,我往下可還活的什麼勁兒呢?就像下棋,每一步都已了然,再下還有什麼趣味?”
Y對命運的態度,依我看,比那位大師更高明。
雖然多數算命屬騙錢糊口的勾當(其實這類勾當很多,不止於算命),但我相信有些算命或對命運的預測是有道理的,確鑿靈驗。是什麼道理,我當然不知道。但對天氣預報既然可以有所信賴,地震預報雖不靈驗者多但仍在提倡,為什麼不能嚐試其它方麵的預測呢,比如命運?
但我也有如Y的一種憂慮:倘終於未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人生就怕十分的乏味了。除此憂慮外,我還有一份頑固的糊塗:可預測,但可預防麼?
如果單單是預測得準確而無法預防,是喜事便好,是禍事呢?豈不倒白白賠進去額外的驚嚇與苦惱?所以碰上算命的,我總是請他報喜不報憂,真與不真我並不計較。常言道:“笑比哭好”,有一份美夢可作,顯見得不是壞事。這美夢越是作得長久,我便越是快慰得長久,假如這美夢在我死前一直不被揭穿,這豈不是落得了一生的好運道?揭穿了也不怕,還可再為自己預算出一些好運,不斷地為自己籌措虛渺的美景良辰,使自己總有美夢可作,至死方休。這麼說,肯定會有人以為大謬不然,嗤之以鼻。換一個說法也許就好了:人活著,總是要心懷美麗的理想。人是最喜歡沉醉於虛渺的動物,而且這不是壞品質。
命運,要是不單可以預測,還可預防,因而可以避禍,那當然最好不過。可是我想,預測僅僅是旁觀因而不影響世界原有的結構,預防卻是幹預,預防之舉必定會改變原有的世界,因之原有的預測也就不再準確。那麼在這個已經摻進了預防已經改變了的世界中,還可以繼續預測和預防麼?也就是說,可以預測那些預測麼?可以預防那些預防麼?假定可以。那麼肯定會出現對預測的預測,對預測的預測的預測……,對預防的預防的預防……,如此無窮地循環,結果必是誰也無從預測,誰也無法預防,或者是大家整日都在忙於預測和預防,再無其它事故。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拯救預測和預防,那就是隻給少數人預測和預防的特權(人數越少,效果越好),就像隻給少數人以高官厚祿的機緣。但少數的特權給誰——這可以預測和預防麼?倘可預測,便說明命運的不可預防;若可預防,還不又是爭權奪利似的爭鬥?
九
早聽人說過特異功能的神奇,不敢不信,但未目睹,總還是心存疑忌。前不久終於有緣親眼看了一回,一位赫赫有名的特異功能大師離我不足兩米之距,隻見他把我們剛剛吃飯時用過的兩隻不鏽鋼餐叉並在一起,握在掌心,吹一口氣,揉捏片刻輕輕一擰,當啷一聲擲於桌麵,兩隻餐叉已是麻花盤纏絞在一起。在場的人或驚叫,或目瞪口呆。我定了定神,看看四周的世界,心中竟一陣陣恐懼。怕什麼?世界原來藏著秘密,在被認為不可能藏著秘密的地方藏著秘密,世界就很是一個陰謀家似的可怕。我於是懂得,當“地球是圓的地球是圍繞太陽轉著”的消息第一次發布時,反對者絕不是出於嫉恨,而是出於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