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有趣的雲總是常常見到的,但是把整個大地蓋住的“茫茫雲海”卻不是常見到的。有雲海的日子便成為節日。觀賞雲海成了正當的借口,可以稍許偷懶片刻。
有時雲海中形成巨大的旋渦,四麵的雲呈弧線向這圓圈中滑進去。我們稱之為“漏鬥海”,真像過濾牛奶哪。漏鬥的位置是不固定的。有漏鬥的雲海最有情致。流雲的弧線是最柔軟稠密悄然的,這流動的線條是無法複擬的。
到純白的雲海中去洗澡那是十分有趣的。雲海汩汩地圍著山頭,大有海中孤島的虛幻感。背著工具去給茶樹鋤草殺蟲,從房屋出來走不遠,雙腳就踏進了雲海。彎下身去用純白的雲潮來洗手洗腳,又走到雲潮沒胸處做雙臂劃水的動作。有人在潛水,腦袋一忽兒這,一忽兒那地冒出來。有人隻在雲海上露出兩隻手不停地亂招,笑聲從雲海裏傳上來:“救命啊!淹死啦!”
女孩子們最喜歡這樣嬉戲。“我們是仙女!”這麼喊著,人人都想象自己是霓裳羽衣的纖纖美女。那是多麼好看的仙女啊:一個個破衣爛衫,黑而粗的皮膚裏充滿紅潤的血色,胖乎乎的昂著腦袋,接受周圍同樣破爛的老少男子們的讚美。
作為仙女的想象是女孩子們的虛榮心。但雲海一起來,的確有入仙境的超然感。雲海隔開我們與山下社會的聯係,造成無限暢通的開闊的心情。燦爛的陽光當空,呼吸粗獷的山中氣息,心中漂浮著獨處自省時所有的孤獨感。
後來的歲月中,我很少登高。偶爾登上有名的風景遊覽的山,難得也見到一次雲海。但是再沒有當年的心情。雲很難那麼潛心入腑地感動我。這時才理解到,當年被認為寂寞的歲月,是人生難得的寧靜狀態。我很有幸,不像看破紅塵到深山苦修的悲愁的人。我作為充滿憧憬的年華在深山裏與遊雲作伴,過著儉樸的如同苦行的日子,因此而得到與自然相親如手足的愛護。
住在高山下的人是無法體會這種經驗的。我從雲海之上走到山下,我知道雲層之上是晴朗開闊的天空。可是住在山下的人卻愁眉不展。越是又濃又白的雲海,從山下望上來,天就陰得越加厲害。以為要下雨了,衣服也不敢拿到院裏來晾幹。想出門的婦女也不走了,想做的活計也不做了。用不著對他們說那隻是雲海。“這天氣保不定就下雨了。你說的太陽在哪兒?”他們會這樣問我。
雲海布陣的時間不長,天漸漸開了,怕雨的人又耽誤了一天的功夫。山下的人是不會知道雲海的樂趣的。
也不知怎的,我喜歡一個人獨自走路。夜裏也喜歡一個人走,那會產生一種災難可能臨頭的神秘感。
我忘不了那樣一個晚上。我從此懂得了雲海真正的好處。
天是陰沉沉的,很寬的公路也隻是模糊地顯出一道灰色的帶子。什麼也看不見,又沒有照明的亮光。要是有手電之類的也不敢用的。不能讓萬一可能碰上的人知道我是單獨走夜路的女孩子。漸漸地,走到很深的霧裏了。全憑記憶和腳的感覺來走路,在夜霧裏走路,老是產生錯覺,明明覺得在走直路,可是一走就走歪了。一下子碰到土坡上了,一下子要跌到路底下了。蟲、蛙和夜行鳥發出許多迷惘的叫聲。也許在黃泉路上,人也是這麼歪歪斜斜走路的。這麼走著,好像在步步後退,好像在團團打轉。銳利的恐怖,連後悔也沒有的絕望。拚命地走這條好像永遠不會走完的路。
霧氣裏溶進霜一樣青白的亮光,漸漸四周都亮起來。霧氣一下子沉下去。哦,是從霧中掙紮出來了。是天頂高深處的月亮的光垂照四方——
嗬,月光下的雲海。
這是多麼悲哀的海。
這是多麼傷心的月亮。
純白的雲海在月光的夜裏,是滾滾無垠的淡青色。這是眼淚的顏色。這樣遼闊的悲哀,月亮的海。
月亮是這樣度過它傷心的時刻。它雖然圓但是憔悴。
快要過年的時候,我病了。鄰居的老太太來看我。
“我要等病好了再回家。”我說,“我不告訴家裏。”
“好。你懂得做女人。”老太太說。她用手摸摸枕頭,“隻有眠床和枕頭知道我們的眼淚。”
她是四鄉裏德高望重的老人,她被看成是有福氣的老人。
當我親臨這悲哀的月亮的海,我懂得了婦女悲哀的美麗。
月亮用雲海遮住它的悲傷,在夜深人靜時。
這時無怨無悔的海。悲哀清晰如水地漾滿天宇,被一千萬朵純潔的白雲接受下來,沒有一點聲音。
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燦爛的海。
這是多麼靜、多麼靜的月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