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殘雪(3 / 3)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我小學畢業便輟學了。我們全家姊妹除了我,全部上山下鄉,父親被關起來,母親去“五七”幹校,房子被收回,我孤身一人隻能在他們分配的一間墨黑的小屋裏棲身,其間為便於替父親送東西曾搬過河去住在一個樓梯間裏。一九七零年,大姐通過熟人關係,替我在一家街道工廠找到工作,先後幹過鐵工、裝配工,為時十年。一九七九年父親改正,一九八零年安排省政協工作。我因生了孩子,上班地點太遠,退出了街道工廠。政協和統戰部的某些人,拒不安排我的工作。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我和丈夫(他是個有名的木匠)隻能奮起作最後的掙紮。我們買回幾本縫紉書,開始自學縫紉。丈夫白天上班,晚上回來裁剪,我們日以繼夜地勞動,有時淩晨四五點才睡,大約三四個月,就開始接衣服做,以後越做越精,現在已成了小有名氣的個體裁縫。目前我丈夫退了職,一手操辦,我則在家負責家務、教育小孩,有時搞搞服裝設計,小康之家,談不上有錢,還過得去。

我忽然就快三十了,十年來青春,就在掙紮中溜過去了。我覺得關於這十來年,關於以後,我可以說出一些話,而這些話,是一般人不曾意識到的,不曾說過的,我想用文學,用幻想的形式說出這些話。一股抽象的、又是純情的東西,在我內部慢慢凝聚起來了,我開始寫,一天寫一點,並不完全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或那樣寫,隻是死死地執著於自己的天堂,反複玩味,自得其樂。這就是《蒼老的浮雲》及其它已發表和未發表的作品。在這一切後麵,支撐我情緒奮起的,是那美麗的南方的夏天,是南方的驕陽,那熱烈明朗的意境。在少女時代,我曾無數次光著頭、赤著腳,長時間地在烈日下行走,充滿了歡欣,和那種漫無邊際的遐想。

我的朋友A,是一個很忠厚、較有修養的人。有一天他忽然談到他想死,也唯願他妻子死掉。我大吃一驚。他嘮嘮叨叨講了好久全是講他妻子的壞話,而平時,他絕不這樣,我看出他徹底垮了,也看出他是從心底盼望他妻子死,要是法律不幹涉,說不定他會下毒……後來他沒死,仍然與他妻子住在一個屋頂下,對於向我透露了心底秘密這件事他十分懊悔。

我的朋友D,是一個外表柔弱,內心好強的女子,她嫁人之後很快就幹涸,變得冷冰冰,怒氣衝衝的,趿著鞋上街去打醬油……

我的朋友E,每時每刻都想“重新開始”。每次我上他家去借書,他就喋喋不休地向我談到他的計劃、方案,以及輝煌的前景,情緒總是那種可疑的高昂。之後便說到自己當下的處境之不好,家人對他的妨礙。每當他要搞出“名堂”來,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攪擾了全盤計劃……他的老婆很凶,曾當著他父母的麵打他的耳光,將唾沫吐在他臉上,說他“是一個騙子”,“什麼本事也沒有”,她“看錯了人。”現在他一個人住著,老婆走掉了,他不再與人談書,但我去了仍跟我談,隻是聲音有些嘶啞。最近他的方案是要搞一部關於改革中新問題的大著作。

我的堂弟M,兩口子懦弱無能。他們上中學的兒子瞧不起父母,隻身一人出走了。現在他老婆患了精神病,每天在家打碗,變盡了法子折磨M,我前次見到他,他已顯出目光癡呆的形狀,十分淒慘。

我敢說在我的作品裏,通篇充滿了光明的照射,這是字裏行間處處透出來的。我再強調一句,激起我的創造的,是美麗的南方的驕陽。正因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為黑暗,正因為有天堂,才會有對地獄的刻骨體驗,正因為充滿了博愛,人才能在藝術的境界裏超脫、升華。隻有庸人和淺薄的人才看不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