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本色的失落是現代人最可悲的一種,許多人不知道在陽光下,稻子可以綠成如何,天可以藍到什麼程度,玫瑰花可以紅到透明,那是因為過去在陽光下工作的占人類的大部分,現在變成小部分了,即使是在有光的日子,推窗究竟看的是什麼顏色呢?
我常在都市熱鬧的街路上散步,有時走過長長的一條路,找不到一根小草,有時一年看不到一隻蝴蝶,這時我終於知道:我們心裏的小草有時候是黑的,而在繁屋的每一麵窗中,埋藏了無數蒼白沒有血色的蝴蝶。
光之香
我遇見一位年輕的農夫,在南方一個充滿陽光的小鎮。
那時是春末了,一期稻作剛剛收成,春日陽光的金線如雨傾盆地潑在溫暖的土地上,牽牛花在籬笆上纏綿盛開,苦苓樹上鳥雀追逐,竹林裏的筍子正紛紛漲破土地。細心地想著植物突破土地,在陽光下成長的聲音,真是人間裏非常幸福的感覺。
農夫和我坐在稻埕旁邊,稻子已經鋪平張開在場上。由於陽光的照射,稻埕閃耀著金色的光澤,農夫的皮膚染了一種強悍的銅色。我在農夫家作客,剛剛是我們一起把穀包的稻子倒出來,用犁耙推平的,也不是推平,是推成小小山脈一般,一條棱線接著一條棱線,這樣可以讓山脈兩邊的稻穀同時接受陽光的照射,似乎幾千年來就是這樣曬穀子,因為等到陽光曬過,八爪耙把棱線推進原來的穀底,則稻穀翻身,原來埋在裏麵的穀子全翻到向陽的一麵來——這樣曬穀比平麵有效而均衡,簡直是一種陰陽的哲學了。
農夫用鬥笠扇著臉上的汗珠,轉過臉來對我說:“你深呼吸看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他說:“你吸到什麼沒有?”
我吸到的是稻子的氣味,有一點香。我說。
他開顏地笑了,說:“這不是稻子的氣味,是陽光的香味。”
陽光的香味?我不解地望著他。
那年輕的農夫領著我走到稻埕中間,伸手抓起一把向陽一麵的穀子,叫我用力地嗅,那時稻子成熟的香氣整個撲進我的胸腔,然後,他抓起一把向陰的埋在內部的穀子讓我嗅,卻是沒有香味了。這個實驗我深深地吃驚,感覺到陽光的神奇,究竟為什麼隻有曬到陽光的穀子才有香味呢?年輕的農夫說他也不知道,是偶然在翻稻穀曬太陽時發現的,那時他還是大學學生,暑假偶然幫忙農作,想象著都市裏多彩多姿的生活,自從曬穀時發現了陽光的香味,竟使他下決心要留在家鄉。我們坐在稻埕邊,漫無邊際地談起陽光的香味來,然後我幾乎聞到了幼時剛曬幹的衣服上的味道,新西的棉被、新西的書畫,光的香氣就那樣淡淡地從童年中流泄出來。自從有了烘幹機,那種衣香就消失在記憶裏,從未想過竟是陽光的關係。
農夫自有他的哲學,他說:“你們都市人可不要小看陽光,有陽光的時候,空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就說花香好了,你有沒有分辨過陽光下的花與屋裏的花,香氣不同呢?”
我說:“那夜來香、曇花香又作何解呢?”
他笑得更得意了:“那是一種陰香,沒有壯懷的。”
我便那樣坐在稻埕邊,一再地深呼吸,希望能細細品味陽光的香氣,看我那樣正經莊重,農夫說:“其實不必深呼吸也可以聞到,隻是你的嗅覺在都市裏退化了。”
光之味
在澎湖訪問的時候,我常在路邊看漁民曬魷魚,發現曬魷魚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把魷魚放在水泥地上,隔一段時間就翻過身來。在沒有水泥地的土地,為了怕蒸起的水汽,漁民把魷魚象旗子一樣,一麵麵掛在架起的竹竿上——這種景觀是在澎湖、蘭嶼隨處可見的,有的台灣沿海也看得見。
有一次一位漁民請我吃飯,桌子上就有兩盤魷魚,一盤是新鮮的剛從海裏捕到的魷魚,一盤是陽光曬幹以後,用水泡發,再拿來煮的。漁民告訴我,魷魚不同於其他的魚,其他的魚當然是新鮮最好,魷魚則非經過陽光烤炙,不會顯出它的味道來。我仔細地吃起魷魚,發現新鮮雖脆,卻不像曬幹的那樣有味、有勁,為什麼這樣,真是沒什麼道理。難道陽光真有那樣大的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