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林清玄(2)(2 / 2)

聽著這佛鍾,想起朋友送我們一卷見如法師唱念的《叩鍾偈》。那鍾的節奏是單純緩慢的,但我第一次在靜夜裏聽叩鍾偈,險險落下淚來,人好像被甘露遍撒,初聞天籟,想到人間能有幾回聽這樣美的聲音,如何不為之動容呢?

晨鍾自與叩鍾偈不同。後來有師父告訴我,晨昏的大鍾共敲一百零八下,因為一百零八下正是一歲的意思。一年有十二個月,有二十四個節氣,有七十二候,加起來正合一百零八,就是要人歲歲年年日日時時都要警醒如鍾。但是另一個法師說一百零八是在斷一百零八種煩惱,鍾聲有它不可思議的力量。到底何者為是,我也不能明白,隻知道聽那種鍾聲有一種感覺,像是一條飄滿了落葉塵埃的山徑,突然被鍾聲清掃,使人有勇氣有精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遠的風景。

鍾聲還在空氣中震蕩的時候,鼓響起來了。這時我正好走到“大悲殿”的前麵,看到逐漸光明的鼓樓裏站著一位比丘尼,身材並不高大,與她麵前的鼓幾乎不成比例,但她所擊的鼓竟完整地包圍了我的思維,甚至包圍了整個空間。她細致的手掌,緊握鼓槌,充滿了自信,鼓槌在鼓上飛舞遊走,姿勢極為優美,或緩或急,或如迅雷,或如飆風……

我站在通往大悲殿的台階上看那小小的身影擊鼓,不禁癡了。那鼓,密時如雨,不能穿指;緩時如波濤,洶湧不絕;猛時若海嘯,標高數丈;輕時若微風,拂麵輕柔;它急切的時候,好象聲聲喚著迷路歸家的母親的喊聲;它優雅的時候,自在得一如天空飄過的澄明的雲,可以飛到世界最遠的地方……那是人間的鼓聲,但好像不是人間,是來自天上或來自地心,或者來自更邈遠之處。

鼓聲遏止有一會兒,我才從沉醉的地方被叫醒,這時《維摩經》的一段經文突然閃照著我,文殊師利菩薩問維摩詰居士:“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當場的五千個菩薩都寂靜等待維摩詰的回答,維摩言怎麼回答呢?他默然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文殊師利菩薩讚歎地說:“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後來有法師說起維摩詰的這一次沉默,忍不住讚歎地說:“維摩詰的一默,有如響雷。”誠然,當我聽見佛鼓的那一段沉默裏,幾乎體會到了維摩詰沉默一如響雷的境界了。

往昔在台北聽到日本“神鼓童”的表演時,我以為人間的鼓無有過於此者,真是神鼓!直到聽聞佛鼓,才知道有更高的世界。神鼓童是好,但氣喘咻咻,不比佛鼓的氣定神閑。神鼓童是苦練出來的,表達了人力的高峰,佛鼓則好像本來就在那裏,打鼓的比丘尼不是明星,隻是單純的行者;神鼓童是藝術,為表演而鼓,佛鼓是降伏魔邪,度人出生死海,減少一切惡道之苦,為悲智行願而鼓,因此妙響雲集,不可思議。

最最重要的是,神鼓童講境界,既講境界就有個限度,佛是不講境界的,因而佛鼓無邊,不隻醒人於迷,連鬼神也為之動容。

佛鼓敲完,早課才正式開始,我坐下來在台階上,聽著大悲殿裏的經聲,靜靜地注視那麵大鼓,靜靜地,隻是靜靜地注視那麵鼓,剛剛響過的鼓聲又如潮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