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餘秋雨(1)(2 / 3)

元帥的死亡,震動了當時由英軍看守的日軍戰俘營。正是那些早就被解除武裝、正在受到公審、正在受到全世界唾罵的戰俘,張羅著要為寺內壽一築墳,而且是築一座符合元帥身份的墳。從我接觸到的一些資料看,為了眼前這座墳,當時日軍戰俘營裏所發生的事,今天想來依然觸目驚心。

這些戰俘白天在英軍的監視下做苦工,到了夜晚空下來,就聚集在宿舍裏密謀。他們決定,寺內壽一的墓碑必須采用柔佛(今屬馬來西亞)南部的一座石山上的石料,因為這座石山上曾發生過日軍和英澳聯軍的激戰,好多石塊都浸染了日本軍人的鮮血。他們要悄悄派出幾個目睹當年激戰的人去,確定當年日軍流血最多的地方,再從那裏開采巨石,躲過人們耳目,拚死長途運來。

這些戰俘開始行動了。他們正兒八經向看守他們的英國軍官提出申請,說想自己動手修建戰俘營的宿舍,需要到外麵去采伐、搬運一些木料石料。同時,他們又搜集身邊帶著的日本小玩意兒來籠絡英軍及其家屬。英軍同意了他們的申請,結果他們開始大規模地采運石料,不僅為寺內壽一,而且為其他戰死的日軍築墳。柔佛那方染血的巨石完全不像修宿舍的材料,隻能在星夜秘密偷運。運到離現在墓地8公裏之外一座荒棄的橡膠園裏,搭起一個帳篷,用兩天時間刻琢碑文,刻好之後又運到墓地,恭恭敬敬豎好,澆上水泥加固。我現在死死盯著看的,就是這個墓碑。

這一切,竟然都是一個戰敗國的俘虜們偷偷做成的,實在讓人吃驚。我想,如果有哪位電影大師拍一部影片,就表現一群戰俘在黑夜偷運染血巨石來做元帥墓碑的艱苦行程,一定會緊扣人心。山道上,椰林下,低聲的呼號,受過傷的肩膀,勒入肌肉的麻繩,搖晃的腳步,警覺的耳朵,尤其是月光下,那一雙雙不肯認輸服罪的眼睛……

資料告訴我,即使在國際法庭公審和處決戰犯之後,那些日軍戰俘,竟還想盡各種辦法,通過各種途徑,弄到了每一戰犯處決時灑血的泥土,彙集起來到這個墳地“下葬”,豎起一個“殉難烈士之碑”。這個碑,我進入墓園不久就看到了的,不知底細的人怎會知道“烈士”是誰?

韓山元先生曾聽守墓人說,別看這個墳地冷清,多年來,總有一些上年歲的人專程從日本趕來跪倒在哪幾座墓碑前獻酒上香,然後飲泣良久。這些年,這樣的老人看不到了,或許他們也都有了自己的墓碑。於是,墳地真正冷清了,不要說戰爭,就是那星夜運石的呼號,也已成了遙遠的夢影。但是,隻要你不小心走進了這個地方,在這些墓碑間巡睃一遍,你就會領受到人類精神中極其可怖的一個部分,陰氣森森。這裏上下有序,排列整齊,傲骨嶙峋,好像還在期待著某種指令……

現在該來看看那些可憐的日本妓女了。

論資格,這些妓女要比埋在近旁的軍人老得多。大概從本世紀初年以來,日本妓女蜂擁來南洋有過幾次高潮,每次都和日本經濟的蕭條有關。而當時的南洋,由於橡膠和錫礦的開采,經濟頗為繁榮,大批在國內不易謀生的日本少女就不遠千裏,給南洋帶來了屈辱的笑顏。

日本女子的美貌和溫柔使她們很快壓倒了南洋各地的其它娛樂項目,轟轟烈烈地構成了一種宏大的職業。從野心勃勃的創業者到含辛茹苦的錫礦工人,都隨時隨地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日本娼寮。各國、各族的嫖客,都在日本妓院中進進出出。在這個時候,日本民族在南洋的形象,顯得既柔弱又可憐。

既然日妓南下與日本經濟蕭條有密切關係,而經濟蕭條又是日本必須向外擴張的根本動因,那麼,不妨說,日本妓女的先來和日本軍人的後到,確實存在著某種因果關係。讓他們的墳墓緊緊靠在一起,好像是故意在搭建一種曆史邏輯。

當日本軍隊占領南洋時,原先在這裏的妓女再加上軍妓,日妓的數量更是達到空前,連著名的南華女子中學也解散而成了日本藝妓館。這簡直成了一支與“皇軍”可以並駕齊驅的隊伍,有人戲稱為“大和部隊”。據說還有一位日本官員故意向寺內壽一總司令報告:“大和部隊已經打進來了。”寺內壽一因此而把不少軍妓遣送回國,但日本妓女真正在南洋銳減,則是在日本投降之後。這些已經夠屈辱了的女子,無法在更屈辱的大背景下繼續謀生了。事實上,即便是戰敗的苦難,她們也比軍閥們受得深,盡管她們遠不是戰爭的發動者,也沒有因戰爭而有任何得益。

日本妓女在南洋的悲慘命運,已由電影《望鄉》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依我看,那畢竟是日本人自己搞的作品,在某些曆史關節上無法冷靜地開掘。日本妓女在南洋的遭遇,隻有與以後日本軍隊的占領南洋疏通起來,現代日本民族的心態和命運才能梳理得更加完整和透徹。僅僅表現她們在屈辱中思念故鄉,顯然是把題目做小了。

《望鄉》中一個讓人難忘的細節是,日本妓女死後安葬南洋,墓碑全都向著故鄉。但是,我在這個日本墳地中看到的情景卻完全相反:三百多個妓女的墓碑,全部向著正西,沒有一座向著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