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帕格尼尼音樂會(1 / 3)

海涅

這場音樂會的演出地點是漢堡喜劇院。酷愛藝術的觀眾們早早地就入場了,濟濟一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樂池邊占得區區一席。盡管這天是郵政日,我發現樓上包廂仍然坐滿了有教養的商界名流,一班銀行家等百萬富翁,如咖啡大王、食糖大王之流,連同他們肥腴的王後們,赫赫然如牆腳公爵家族的朱諾,嬌嬌然似糞垣伯爵府上的阿佛洛狄忒,高居在神聖的奧林匹斯山上。整個劇場內也籠罩著虔誠的寂靜,所有目光都投向舞台,所有觀眾都洗耳恭聽。我的鄰座,一位皮毛經紀人,把髒兮兮的棉球從耳朵裏取出,以便更好地聽清馬上就要奏響的珍貴樂曲——每張門票高達2塔勒。終於,舞台上出現了一條黑色人影,像是從陰間地府爬上來的。他,就是身穿黑色大禮服的帕格尼尼:黑色的燕尾服,黑色的馬甲,剪裁得十分可怕,也許是陰間地府的規定樣式;黑色的褲子,裹著那雙細細的腿幹瑟瑟發抖。他一手握著小提琴,另一手持弓,在觀眾麵前奉獻了一連串空前角度的深鞠躬,此刻,琴和弓幾乎碰地,使他那雙長臂顯得更加之長。他的身體在有棱有角的彎曲中透出一種古裏古怪的木訥,同時又有幾分傻裏傻氣的野性,使我們在他鞠躬時油然生出忍俊不禁之感;而他那張臉,在刺眼的樂池燈光反射下更形死人般的蒼白,麵帶幾許乞求,幾許過分的屈辱,使我們的嘲笑欲望被一種肅然的同情所壓抑。他的這種獻媚,是從機器人那裏學來的,還是家犬?他那乞求般的目光,究竟是病入膏盲者的期許目光,還是隱藏著狡詐吝嗇鬼的嘲諷目光?這是一個行將死亡的苟延殘喘者,如同羅馬角鬥場上一位赴死的劍士,用他臨終前的痙攣來滿足觀眾嗜血的快感?抑或他是一個從墳墓中爬出來的死人,如同一個手持提琴的吸血鬼,雖然他不是從我們的胸腔裏吸吮鮮血,但他絕對是在從我們的口袋裏吸吮金錢?

在帕格尼尼不厭其煩地獻媚邀寵時,我的腦子裏裝滿了上述問題;然而,當這位神奇大師將小提琴抵近下頜開始演奏時,所有類似的想法統統無條件地引退了。順便說一句,各位看官想必已經了解我在觀賞音樂時的預感能力——我有一種天分,每當聽到某種聲音時,眼前便會出現相應的音樂圖形;因此,帕格尼尼的琴弓每扯動一下,我的眼前就顯現出不同的人物和境狀,如同他在用有聲圖像講述著各種刺耳的故事,如同他在我麵前耍弄著彩色的皮影戲,而他則總是以提琴為道具扮演著主角。在他運第一弓時,他身邊的舞台背景就開始變幻;他,還有他的樂譜架,突然置身於一個明亮的房間裏,室內橫七豎八地陳列著可笑的、飾有篷巴迪爾花式的家具;四處擺放著小巧的鏡子、鍍金的小愛神天使、中國的瓷器;隨處堆放的書籍、花環、白手套、撕破了的金發套,還有用金屬薄片和其他亮閃閃的裝飾物鑲嵌的假珍珠、假寶石,構成了一片可愛的混亂,如同大牌女演員的書房中司空見慣的那樣。帕格尼尼的外表也發生了對他極為有利的變化;紫丁香色絲質美琪褲,繡有銀絲的白色馬甲,外罩綴有金縷紐扣的淡藍色絲絨上衣,一頭精心燙成小卷的亮發在他那十分年輕的、紅潤放光的臉上飄舞;每當他向站在樂譜架旁注視他拉琴的漂亮姑娘投送秋波時,他的臉上便增加了幾分甜蜜的溫柔。

事實上,我確實看見他的身邊站著一位年輕的美人兒,一襲過時的服裝,白色的真絲裙褲在臀部下方蓬鬆鼓起,把腰肢襯托得纖細迷人,撲了粉的秀發高高攏起,渾圓的俏臉連同勾人的眼睛發射著放蕩的光芒,粉飾過的臉頰如同貼了白色的膏藥和膩人的甜汁。她的手裏舉著一個白色的紙喇叭,喇叭隨著嘴唇的運動和上身的擺動而若即若離,看上去她似乎在唱歌,然而,我分明沒有聽見她任何一個音符的顫音,隻是從正在為這位可愛的女孩伴奏的、青春煥發的帕格尼尼的琴聲中才能猜度出,她唱的究竟是什麼歌,而他在伴奏時又是什麼樣的心靈感受。啊,多麼纏綿的旋律喲!如同在玫瑰芳香的吹拂下,春心騷動、醉意眷戀的夜鶯啼出的一首黃昏曲!啊,這是一首無病呻吟、甘願赴湯蹈火般的極樂曲!這是兩首戀曲,它們先是久久相吻難舍難分,繼而賭氣似的分道揚鑣,最終卻又破涕為笑相擁相抱,直至融為一體,在欣喜若狂的大團圓中雙雙離開塵世。是喲,那琴聲像一對蝴蝶在歡快地飛舞,其中一隻彩蝶開玩笑似的飛走,躲在鮮花後麵,終於被同伴找到,它們無憂無慮地、幸福地迎著金色的陽光飛向天空。可是,一隻蜘蛛出現了,它可以在一瞬之間給這對相愛著的蝴蝶帶來厄運。年輕的心兒會想到這些嗎?帕格尼尼的提琴聲放射著令人心碎的旋律,一聲聲悲哀呻吟,宛若一場悄悄抵近的不幸正在播放前奏曲……他的眼睛濕潤了……他跪在親愛的人兒麵前,向她乞求……哎喲,你瞧!他俯下身子吻她的雙腳,突然發現了床下的小個子神甫!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恨那可憐的男子,隻見這位熱那亞人麵色蒼白得像個死人,用憤怒的雙手抓住小個子,給了他一通耳光,並實實地踢了他好幾腳,甚至把他扔出門外,然後從口袋裏抽出一把長長的匕首,刺進那年輕靚女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