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
那一天的天氣寒冷潮濕,著實苦人;淒霧濃重,幾欲成滴,樹木在這個北國裏還都枝柯赤裸,完全冬意。不論多會兒,隻要車一停下來,我就側耳靜聽,看是否能聽到瀑布的吼聲,同時還不斷地往我認為一定是瀑布所在那地方死乞白賴地看;我所以知道瀑布就在那地方,因為我看見河水滾滾朝著那兒流去;每一分鍾都盼望會有飛濺的浪花出現。恰恰在我們停車以前幾分鍾內,我看見了兩片嵯峨的白雲,從地心深處巍巍而出,冉冉而上。當時所見,僅止於此。後來我們到底下了車了,於是我才頭一回聽到洪流的砰訇,同時覺得大地都在我腳下顫動。
崖岸陡峭,又因為有剛剛下過的雨和化了一半的冰,地上滑溜溜的,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下去的,不過我卻一會兒就站在山根那兒,同兩個英國軍官(他們也正走過那兒,現在和我到了一塊)攀登到一片嶙峋的亂石上了。那時澎渤大作,震耳欲聾,玉花飛濺,蒙目如眯,我全身濡濕,衣履俱透。原來我們正站在美國瀑布的下麵。我隻能看見巨浸滔天,劈空而下,但是對於這片巨浸的形狀和地位,卻毫無概念,隻渺渺茫茫,感到泉飛水立,浩瀚汪洋而已。
我們坐在小渡船上,從緊在這兩個大瀑布前麵那條洶湧奔騰的河裏過的時候,我才開始感到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卻有些目眩心搖,因而領會不到這副光景到底有多博大。一直到我來到平頂岩上看去的時候——哎呀天哪,那樣一片飛立倒懸的晶瑩碧波!——它的巍巍凜凜,浩瀚峻偉,才在我眼前整個呈現。
於是我感到,我站的地方和造物者多麼近了,那時候,那副宏偉的景象,一時之間所給我的印象,同時也就是永永無盡所給我的印象——一瞬的感覺,而又是永久的感覺——是一片和平之感:是心的寧靜,是靈的恬適,是對於死者淡泊安詳的回憶,是對於永久的安息和永久的幸福恢廓的展望,不摻雜一丁點暗淡之情,不摻雜一丁點恐怖之心。尼亞加拉一下就在我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留下了一副美麗的形象,這副形象一直永世不盡留在我的心頭,永遠不改變,永遠不磨滅,一直到我的心房停止了搏動的時候。
我們在那個神工鬼斧、天魔帝力所創造出來的地方上待了十天,在那永久令人不忘的十天裏,日常生活中的齟齬和煩惱,如何離我而去,越去越遠啊!巨浸的砰訇對於我如何振聾發聵啊!絕跡於塵世之上而卻出現於晶瑩垂波之中的,是何等的麵目啊!在變幻無常、橫亙半空的燦爛虹霓四圍上下,天使的淚如何玉圓珠明,異彩繽紜,紛飛亂灑,縱翻橫出啊!在這種眼淚裏,天心帝意,又如何透露而出啊!
我一起始,就跑到了加拿大那邊兒,在那十天裏就一直在那兒沒動。我從來沒再過過河,因為我知道,河那邊也有人,而在這種地方,當然不能和不相幹的閑雜人攙和。整天往來徘徊,從一切角度,來看這個垂瀑;站在馬蹄鐵大瀑布的邊緣上,看著奔騰的水,在快到崖頭的時候,力充勁足,然而卻又好像在馳下崖頭、投入深淵之前,先停頓一下似的;從河麵上往上看巨濤下湧;攀上鄰嶺,從樹梢間瞭望,看激湍盤旋而前,翻下萬丈懸崖;站在下遊三英裏的巨石森岩下麵,看著河水,波湧渦漩,砰訇應答,表麵上看不出來它所以這樣的原因,實在在河水深處,卻受到巨瀑奔騰的騷擾;永遠有尼亞加拉當前,看它受日光的蒸騰,受月華的迤逗,夕陽西下中一片紅,暮色蒼茫中一片灰;白天整天眼裏看它,夜裏枕上醒來耳裏聽它;這樣的福就夠我享的了。
我現在每天平靜之時都要想:那片浩瀚洶湧的水,仍舊竟日橫衝直滾,飛懸倒灑,砰訇漰渤,雷鳴山崩;那些虹霓仍舊在它下麵一百英尺的空中彎亙橫跨。太陽照在它上麵的時候,它仍舊像玉液金波,晶瑩明澈。天色暗淡的時候,它仍舊像玉霰瓊雪,紛紛飛灑;像輕屑細末,從白堊質的懸崖峭壁上陣陣剝落;像如絮如綿的濃煙,從山腹幽岫裏蒸騰噴湧。但是這個滔天的巨浸,在它要往下流去的時候,永遠老像要先死去一番似的,從它那深不可測、以水為國的墳裏,永遠有浪花和迷霧的鬼魂,其大無物可與倫比,其強永遠不受降伏,在宇宙還是一片混沌。黑暗還複掩淵麵的時候,在匝地的巨浸——水——以前,另一個漫天的巨浸——光——還沒經上帝吩咐而一下彌漫宇宙的時候,就在這兒森然莊嚴地呈異顯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