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隱
自從我們搬到郊外以來,天氣漸漸涼快了。那短籬邊牽延著的毛豆葉子,已露出枯黃的顏色來,白色的小野菊,一叢叢由草堆裏鑽出頭來,還有小朵的黃花在涼勁的秋風中抖顫,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們的秋思,況且身在異國呢!低聲吟著“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之句,這個小小的靈宮,是彌漫了悵惘的情緒。
書房裏格外顯得清寂,那窗外蔚藍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陽光。還有挾著桂花香的陣風,都含了極強烈的、挑撥人們心弦的力量。在這種刺激之下,我們不能繼續那死板的讀書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飯後,建便提議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點多鍾我們乘了市外電車前去,——這路程太近了,我們的身體剛剛坐穩便到了。走出長甬道的車站,繞過火車軌道,就看見一座高聳的木牌坊,在橫額下有幾個漢字寫著“井之頭恩賜公園”。我們走進牌坊,便見馬路兩旁樹木蔥蘢,綠陰匝地,一種幽妙的意趣,縈繞腦際。我們怔怔地站在樹影下,好像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黃色的柔光正蕩漾著,使我想象到一個披著金綠柔發的仙女,正赤著足,踏著白雲,從這裏經過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橫在那疊翠的峰巒上,如黑點的飛鴉,穿林翩翩,我一縷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派,我要吩咐征鴻把它帶回故國吧!無奈它是那樣不著跡地去了。
我們徘徊在這濃綠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記前進了。一個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腳上穿著木屐,提塔提塔地來了。他向我們打量著,我們為避免他的覷視,隻好加快腳步走向前去。經過這一帶森林,前麵有一條鵝卵石堆成的斜坡路,兩旁種著整齊的冬青樹,隻有肩膀高,一陣陣的青草香,從微風裏蕩過來,我們慢步地走著,陡覺神氣清爽,一塵不染。下了斜坡,麵前立著一所小巧的東洋式茶館,裏麵設了幾張小矮幾和坐褥,兩旁擺著櫃台,紅的蜜橘,青的蘋果,五色的雜糖,錯雜地羅列著。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聲地喊了出來。於是潛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地重映出來,唉!我的心有些抖顫了。我是被一種感懷已往的情緒所激動,我的雙眼怔住,胸膈間充塞著悲涼,心弦淒緊地搏動著,自然是回憶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躪過的往事:
“唉!往事,隻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喲!”我悄悄地獨自歎息著。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幅逼真的圖畫再現出來……
一群驕傲於幸福的少女們,她們孕育著玫瑰色的希望,當她們將由學校畢業的那一年,曾隨了她們德高望重的教師,帶著歡樂的心情,渡過日本海來訪蓬萊的名勝。在她們登岸的時候,正是暮春三月櫻花亂飛的天氣。那些綴錦點翠的花樹,都是使她們樂遊忘倦。她們從天色才黎明,便由東京的旅舍出發,先到上野公園看過櫻花的殘妝後,又換車到井之頭公園來。這時疲倦襲擊著她們,非立刻找個地點休息不可。最後她們發現了這個位置清幽的茶館,便立刻決定進去吃些東西。大家團團圍著矮凳坐下,點了兩壺龍井茶和一些奇甜的東洋點心,她們吃著喝著,高聲談笑著,她們真像是才出穀的雛鶯,隻覺眼前的東西,件件新鮮,處處都富有生趣。當然她們是被摟在幸福之神的懷抱裏了。青春的愛嬌,活潑快樂的心情,她們是多麼可豔羨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