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有人問起我的家(1 / 2)

端木蕻良

有時我收到陌生者的來信,對我投下了親切的感想和探問。

而想使我感到一種內心的悸痛的,是一個漂流在異地的一個年輕的孩子的狂熱的來信,他的熱情,照見了我中學時代的追求和夢想,喚起了我對故鄉的不可擺脫的迷戀,使我感受到人類心靈交感中的熱愛,而最使我痛苦的,是他問起了我的家“是在東北角上的哪一點”?

在我答複他的信裏,我卻把這個問題輕輕略去,沒有提起。

要我說我的家鄉,是很困難的。我不怕小鬼子的特務機關會采訪出我的尚滯留在失去的地麵上的親愛的人,因為我的供狀而使他們受到了株連(並不是為了英雄)。雖然他們的王道就是這麼樣神經衰弱的,初不用其懷疑。

使我最大的不情願,是故鄉在我的眼裏給我安放下痛苦的記憶。我每一想起它,就在我麵前浮出了一片“悲慘的世界”。當然在別處我看到濃度比它更重,花樣比它們更顯赫的可怕的悲痛與醜惡。但是,請原諒,那是我的降生地。它們是我第一次看見的人間的物事。

倘能逃避痛苦,我敢以生命打賭,我絕不願意和痛苦為鄰的。所以我也需要忘卻。

我的家的所在地,你在地圖上可以找到。

翻開地圖,你可以看見“科爾沁左翼後旗”,“科爾沁左翼前旗”,“科爾沁右翼後旗”,“科爾沁右翼前旗”。

那上麵就有我的所謂的“家”的存在。

倘若你翻的是《申報》五十周年紀念圖,那麼你會驚奇怎麼地球上會有這麼一片可愛的嬌綠,說它不是海,你會搖頭的。然而這就是土地,而且是曾經失去了的。

我生長的村子,叫做“鷺樹”。在我出生一個月光景,就在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在我母親的乳房下,坐著顛簸的大車,渡過了滾滾黑泥,突過了土匪的襲擊,逃到了城裏。從那之後,我沒有見過“鷺樹”。

我們便卜居在城裏,那城是並不怎麼“秀麗”的。

我看見白薇女士寫的《我的家鄉》,她以婉約的感覺,寫出那人間美麗的回憶,……倘我和她相識,我一定去到她的家鄉跑上一圈,尤其是她們的古老的宅第。

可惜的是我的家鄉是在那荒涼的關外呀,它不會有江南的旖旎,你隻好堵上耳朵,任憑它去“唱大江東去”罷。

雖然不是那麼的二十七八歲的嬌媚的小姑娘,“但對故鄉,是不由心中選擇,隻能愛的。”

雖然在不久以前,屯住在西北的東北的健兒們,想起故園的河水,屋宇,先人的墳,嫩弱的妻女……喊出了“打回老家去!”的呼聲。而馬上就接到了高級長官的訓話:“當軍人的是不該想家的,想家就是罪惡。”

我是沒有那麼飄然的襟懷的,也不那麼有出息,我是牢牢的紀念著我的家鄉,尤其是失眠之夜。

在過去,我是從不想家的。小時候我看過了愛羅先珂的《狹的籠》之後,我就把“家”看成封建的枷鎖,總想一斧頭,將它搗翻。現在好了,用不著我來搗,我的家已經在饑餓線上拉成了五段。從江南到東北,倘若我想把我的家人看望完全,我要在這五千裏的途程之中停留五段,而那最後的一段,我依然不能看見。(假使你能知道我的家隻有幾個人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契訶夫所寫出的含淚的微笑了。)因為在九一八之後,我提著腦袋去看了他們一次,又提著腦袋回來之後,我的智慧,告訴我,還是順從母親一次吧,母親的頭發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