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雪浪花(1 / 2)

楊朔

涼秋八月,天氣分外清爽。我有時愛坐在海邊礁石上,望著潮漲潮落,雲起雲飛。月亮圓的時候,正漲大潮。瞧那茫茫無邊的大海上,滾滾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幾丈高的雪浪花,猛力衝擊著海邊的礁石。那礁石滿身都是深溝淺窩,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塊柔軟的麵團,不知叫誰捏弄成這種怪模怪樣。

幾個年輕的姑娘赤著腳,提著裙子,嘻嘻哈哈追著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認識海,一個海鷗,兩片貝殼,她們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狀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們好奇的眼睛,你聽她們議論起來了:礁石硬得跟鐵差不多,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天生的,還是鏨子鑿的,還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個歡樂的聲音從背後插進來。說話的人是個上年紀的漁民,從剛攏岸的漁船跨下來,脫下黃油布衣褲,從從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個姑娘聽了笑起來:“浪花也沒有牙,還會咬?怎麼濺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漁民慢條斯理說:“咬你一口就哭了。別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就是這樣咬啊咬的,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是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姑娘們,你們信不信?”

說得妙,裏麵又含著多麼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對那老漁民望了幾眼。老漁民長得高大結實,留著一把花白胡子。瞧那眉目神氣,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樣,又清朗,又深沉。老漁民說完話,不等姑娘們搭言,早回到船上,大聲說笑著,動手收拾著滿船爛銀也似的新鮮魚兒。

我向就近一個漁民打聽老人是誰,那漁民笑著說:“你問他呀,那是我們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這個脾性,一輩子沒養女兒,偏愛拿人當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聲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氣,反倒摸著胡子樂呢。不過我們叫他老泰山,還有別的緣故。人家從小走南闖北,經的多,見的廣,生產隊裏大事小事,一有難處,都得找他指點,日久天長,老人家就變成大夥依靠的泰山了。”

此後一連幾日,變了天,飄飄灑灑落著涼雨,不能出門。這一天晴了,後半晌,我披著一片火紅的霞光,從海邊散步回來,瞟見休養所院裏的蘋果樹前停著輛獨輪小車,小車旁邊有個人俯在磨刀石上磨剪刀。那背影有點兒眼熟。走到跟前一著,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說:“老人家,沒出海打魚嗎?”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著說:“嘻,同誌,天不好,隊裏不讓咱出海,叫咱歇著。”

我說:“像你這樣年紀,多歇歇也是應該的。”

老泰山聽了說:“人家都不歇,為什麼我就應該多歇著?我一不癱,二不瞎,叫我坐著吃閑飯,等於罵我。好吧,不讓咱出海,咱服從,留在家裏,這雙手可得服從我。我就織漁網,磨魚鉤,照顧照顧生產隊裏的果木樹,再不就推著小車出來走走,幫人磨磨刀,鑽鑽磨眼兒,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總得盡我的一份力氣。”

“看樣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這輩子別再想那個好時候了——這個年紀啦。”說著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頭。

我不禁驚疑說:“你有七十了嗎?看不出。身板骨還是挺硬朗。”

老泰山說:“嗐,硬朗什麼?頭四年,秋收揚場,我一連氣還能揚它一兩千斤穀子。如今不行了,胳臂害過風濕痛病,抬不起來。磨刀磨剪子。胳臂往下使力氣,這類活兒還能做。不是胳臂拖累我,前年咱準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