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岑鶴若籠在一團濃厚的霧氣中,他半折著腿墊在身下,胳膊肘撐在膝上,懶懶地托著腮,輕輕一笑:“聽說東琊國主來提親,本以為你就算不焦頭爛額,也該沒精打采的。現在看,你的精神好得很,莫非你還真看上了他不成?”
此時我的腦筋轉得很不大靈便,遲鈍地鑽研了下他話中的意思,又遲鈍地:“這個莫非你是在吃醋?”
他套在腕間隨意數著的念珠刹斷裂,黝黑的檀香木珠子跳落一地,並無聲響。他鎮靜,哦不也有可能是震驚地看著我,沒有言語,耳根處卻透著一點淺淺的紅暈。他握拳咳了咳,沒有力度地斥責道:“你,胡說些什麼?”
我暈乎乎地瞧著他,又暈乎乎地挺著鼻子嗅了過去:“岑鶴你終於喝醉了嗎?怎麼臉看起來好像有點紅。”我東嗅嗅西嗅嗅,他越是偏閃我越不放過他,將碩大的一張老臉抬得離他極近:“你是不是知道東琊國主其實是來想提親的,所以高興壞了,開懷暢飲?你這沒良心的,有了心上人就忘記了師姐。”
“……”他愣了一愣,俊秀的臉龐上霎時飛沙走石、黑霧盤旋,露出了平常教訓摧殘我時的涼涼一笑:“你說什麼?”他沒有再躲閃,反倒主動往我的臉貼了過來,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有膽子你再說一遍。”
就算我腦子再不清楚,也明白就算再借一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去觸一次岑鶴老人家他的黴頭了。偶爾借機欺負他一下就算了,脾氣再好的兔子都會蹬鷹,何況是岑鶴這隻披了羊皮的狼。當年他收拾東山頭熊精的手段,我與孝義山一眾老小一直銘刻於心。狼族長老還特意將其編入到妖族幼年識字課本裏,從小就給孩子們樹立以暴製暴的典型。
“有件事情我本不該做的,也一直在猶豫。”他稍仰起身,拉開一些距離,在我不遠不近的地方,水墨淡描似的眉眼裏凝著我看不懂的情緒,風平浪靜的寂黑之下仿若洶湧著暗波:“可,阿徵,我放不下。”
這是我遇見岑鶴以來,他第二次喚我阿徵。第一次是他將來孝義山與我初見時,他握著一卷書坐在青台之上仰頭喝著酒,痛飲之後他放下葫蘆朝我微微一笑,神姿清明:“你就是阿徵?”
明明生著一副書卷氣極濃的溫和模樣,喝起酒來的勁連酒量最好的山神都比不得,可偏偏透出的那股肆意灑脫,沒有讓人覺得有一絲違和。
“你可是近來修行遇到了大麻煩?”排除掉感情問題,我再三斟酌覺得也隻有修煉這方麵的技術難題能讓神通廣大的岑鶴愁眉不展、牽腸掛肚。
他遲疑了下,一隻手虛虛地撫上我發梢:“阿徵你現在可還記得過去的事嗎?”今晚的岑鶴似與尋常有些許不同,形容依舊、聲音依舊,可無端地添了些別的東西,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等時光流逝,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了那個別的究竟是什麼。
幸運的是,縱天翻地覆、風雲嬗變,那時的他還是他,我也依舊是孝義山上愛好烤小黃魚的木姬。
“我又沒有狗血失憶,當然記得了。”雖然他沒有點明,但潛意識裏我就認為他說的過去便是我生前的事。死雖死了,但終沒喝那一碗孟婆湯,該記的都在腦中。隻不過我這人素不喜拖拖拉拉、糾纏不清。成妖後,我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接受了新身份,同時也將過去埋在了心底。偶爾心情不好時會翻出來當小說看一遍,每看完一遍都欷歔一遍,這可比小說劇情要鮮活動人多了,更不存在代入感的問題。
隻是過去終隻是過去,它屬於生前的澹台徵,而與死去的我已沒有了一絲關聯。
他捏著我發尾的手指攥緊了幾分,沒有疼痛,但看到他快要刺破皮膚的指節,可知其用力不小,他麵上笑意為減,卻透著說不出的無奈:“木姬,若有一天你再遇見故人,你是會做回原來的澹台徵還是現在的木姬?”
我覺得岑鶴定是長年累月酒喝多了,在此時酒精中毒,毒壞腦子了。無論是生的澹台徵和死的木姬,還不都是我?不過一個有呼吸,一個沒呼吸,一個是人,一個是妖。但我的思想感情,內在本質還是沒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