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了一下椅子,讓自己麵對房門,一隻手按著抽屜沿兒。鎮長出現在門口:他已經把左臉刮光,右臉卻有五天未刮了,看上去又腫又疼。牙科醫生從他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裏看出,他準有許多個夜晚疼得不曾合眼了。他用手指尖把抽屜關上,溫和地說:
“請坐吧!”
“早晨好!”鎮長說。
“早晨好!”牙科醫生說。
當用具在沸水裏消毒的時候,鎮長把腦袋靠在了椅枕墊上,覺得好多了。他聞到一股冰冷的氣息。這是一間簡陋的診室:一把舊木椅,一台腳踏磨床和一個裝著圓形的瓷把手的玻璃櫥。椅子對麵的窗上掛著一幅一人高的布窗簾。當聽到牙科醫生走到他身邊來的時候,鎮長腳後跟蹬地,張開了嘴。
堂奧雷利奧·埃斯科瓦爾把他的臉扳向亮處,察看過損壞的臼齒後,用手謹慎地按了按下頜。
“你不能打麻藥了。”
“為什麼?”
“因為牙床化膿了。”
鎮長望了望他的眼睛。
“好吧。”他說,露出一絲苦笑。牙科醫生沒有說話。他把煮用具的淺口鍋端到手術台上,用涼了的鑷子把用具夾出來,動作還是不慌不忙。然後用腳尖把痰盂挪過來,又在臉盆裏洗了手。做這一切時,他一眼也不看坐在椅上的鎮長。但是鎮長卻緊緊地用眼睛盯著他。
那是一顆下牙床上的智齒。牙科醫生叉開雙腿,用熱乎乎的拔牙鉗夾住臼齒。鎮長雙手抓著椅子的扶手,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腳上,覺得腰部一陣透心涼,但是他沒有歎氣。牙科醫生隻是扭動著手腕。他沒有怨恨,更確切地說,他是懷著一種酸楚的心情說:
“中尉,你在這兒殺了二十個人了。”
鎮長感覺到下牙骨上發出一陣吱咯聲,他的雙眼頓時湧滿了淚水。但是直到知道牙齒拔下來他才舒了一口氣。這時,他透過蒙矓淚眼看見了拔下來的牙。在痛苦之中,他覺得那顆牙齒是那麼古怪,他怎麼也不能理解那五個夜晚會使他受到那般折磨。他把身子俯向痰盂,嘴裏喘著粗氣,身上滲出了汗水,他解開了軍衣扣,又伸手到褲兜裏摸手帕。牙科醫生遞給他一塊幹淨布。
“擦擦眼淚吧!”他說。
鎮長擦了擦眼。他的痛苦減輕了。牙科醫生洗手的時候,他看見了殘破的天花板和一個落滿灰塵、掛著蜘蛛卵和死昆蟲的蜘蛛網。牙科醫生一麵擦手一麵走回來。
“你要記住,”他說,“回去要用鹽水漱口。”
鎮長站起來,沒精打采地行了個軍禮,大步向門口走去,軍服的扣子也沒扣。
“給我記上賬吧。”他說。
“給你還是給鎮公所?”
鎮長沒有看他,關上門,在鐵柵欄外麵說:
“都一樣!”
(朱景冬譯)
邂逅
[巴西]維裏西莫
她發現他對著幾瓶進口葡萄酒若有所思。她想改變方向,但為時已晚,車子在他腳邊停下了。他看了她一眼,最初毫無表情,繼而露出吃驚的神色,接著顯得有點慌亂無措,最後倆人微微一笑。他們做過六年夫妻,一年前分居了。自從分道揚鑣之後,這是第一次邂逅。倆人笑了笑,幾乎同時說了話,不過還是他先開口的:
“你就住在這兒?”
“在爸爸家。”
在爸爸家?他搖搖頭。他的汽車裏裝著罐頭、餅幹,還有許多瓶酒。他裝作在車裏整理什麼,無非是免得讓她看出他那副激動的樣子。
他聽說嶽父死了,但沒有勇氣去參加葬禮。那是在剛剛分居以後,他沒有勇氣去向這女人表示禮節性的同情,因為恰恰在一個星期以前,他輕蔑地稱她是“母牛”。他說什麼來著?“你是條沒心肝的母牛!”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像母牛,而是個苗條女人,可當時他沒有想出別的侮辱的詞兒來。那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呢,管他叫“裝腔作勢的人”。他想最好別問她媽媽了。
“你呢?”她依然掛著笑容問。
她還是那麼俏麗。
“我在附近這兒有個套間。”他沒有去參加老人的葬禮,他做對了。第一次見麵是這個樣子,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超級市場不拘禮節地見麵,這樣更好。可天都這麼晚了,她在這兒幹什麼呢?
“你總是深更半夜買東西?”
“老天,”他想,“她會把我的問話當作諷刺吧?”這恰恰是他們夫婦的一件麻煩事,他從來不知道她會怎麼樣理解他所說的話,就因這個,他竟然叫她“母牛”。這個侮辱性的詞毫無疑問地說明他輕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