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煙——穆時英(1 / 3)

一全屋子靜悄悄的,隻聽得鄰家浴室裏在放水,隔著一層牆壁,沙沙地響。他睡熟在床上,可是他的耳朵在聽著那水聲。太陽光從對麵的紅屋脊上照進來,照到他臉上的時候,那張褐色的臉忽然笑了起來,睜開眼來,醒了。早晨是那麼清新而溫煦!他滿心歡喜地坐了起來,望著窗外靜謐的藍天;一串斷片的思想紛亂地擁到他神經裏邊來。

(中央大廈四月四日電梯克羅敏製的金屬字“華懋貿易公司”數不清的賀客立體風的家具橙色的牆風情的女打字員開幕詞……)在他眼前浮上了漂亮的總理室:

(白金似的寫字台,三隻上好的絲絨沙發,全副Luxury set的銀煙具,繪了紅花的,奶黃色的磁茶具,出色的水汀和電話,還有那盞新穎的燈。)他看了一眼放在小幾上的那本營業計劃書,默默地想:

“第一流的牌號,第一流的裝飾,第一流的辦公室,第一流的計劃,合理化的管理,而我——”

而他,一個經濟係的學士,華懋公司的總經理,在氣概上和野心上,可以說是第一流的青年企業家。

披了晨衣走下床來,走到露台上麵站著。滿載著金黃色的麥穗的田野在陽光裏麵閃爍著,空氣裏邊有著細致的茉莉味,不知哪兒有一隻布穀鳥在吹它的雙重的口笛。生是那麼妥帖,合理而親切啊!點上了煙,在吉士牌的爛熟的香味裏仰起了腦袋想:

“生真是太豐富了!”

歎息了一下,因為他不能盡量地把生享受,把生吸收到自己的身子裏邊去,因為他覺得有一個燦爛的好日子在遼遠的地方等著他。

“誰說生是醜惡的呢?詛咒生的人怕是不知道生的蜜味,不知道怎樣消化生的低能者吧。生真是滿開著青色的薔薇,吹著橙色的風的花圃啊!”

抽完了一支煙,天氣像越加溫煦了。他卸了晨衣,走到浴室裏邊,在冷水裏浸下了自己的臉。水正和早晨一樣清新而沁芳!力士皂的泡沫濺了一嘴,把萬利自動鐴鋒剃刀拿到下巴上麵去的時候,嗅到手上的硝酸味,覺得靈魂也清新而強健了起來,便又明朗地笑了。

八點鍾,穿了米色的春服,從西班牙式的小建築裏邊跑出來,看了看露台上望著他招手的母親和妹子——“生活真是安排得那麼舒適!早上起來,洗身梳頭,穿了明朗的春服上事務所去,黃昏時候回來,坐在沙發上聽XCBL電台的晚宴播送……”

在墨綠色的闊領帶上吹起口哨來了。

二橙色的牆有著簇新的油漆的氣味,家具有著鬆脂的香味,沙發有著金屬的腥味,就是那個號房兼茶役的藍長衫也有著陰丹士林的氣味,一切全顯著那麼簇新的,陌生的而又親切的。跨進辦公室的房門的時候,幾個職員已經坐在那兒了,看見他走進來,全站了起來,他有點兒窘住了,點了點腦袋走到總理室去。他在自己的寫字台上坐了一回,走到大沙發那兒坐了一回,用那副新的煙具抽了枝煙,又在小沙發上坐了一回,用新的茶具喝了半杯茶,便跑到文書櫃那兒,把盛滿了白賬簿的抽屜一隻隻地抽開來看了一遍,拿出一張印了頭銜的新名片,用新的派克筆座上的筆寫了幾個字,撫摸了一下電話,又站起來去開了窗,望了望街上的風景,這些簇新的東西,簇新的生活給了他一種簇新的,沒有經驗過的歡喜。

屋子裏靜的很,沒有打字機的聲音,也沒有電話的聲音,幾個職員默默地坐在外麵,他默默地坐在裏麵。忽然他覺得無聊起來,他想做一點事情;於是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金邊的手冊來,把他約定的那些賀客,跑街,同時又是他從前的同學的電話號碼翻了出來,一個個地打著電話,催他們早一點來。

十點十分,他的總理室裏邊,沙發上,寫字台上,沙發的靠手上全坐滿了人,屋子裏邊彌漫著煙味,就在屋子中間,他站著,右手的大指插在背心的小口袋裏,左手拿著一技煙卷,皺著眉尖說:

“諸位,今天是華懋公司誕生的日子,兄弟想簡單地跟諸位講幾句話。我們知道,一個事業的成功,決不是偶然,決不是僥幸,是建築在互助,犧牲,毅力那些素質上麵的。諸位,從前是我的同學,現在是我的同事,因為從前我們時常開玩笑慣了,也許現在做事容易玩忽,今天,我希望諸位能服從我……”說到這兒他看了囚麵圍著他的許多烏黑的,發光的眼珠子,有點兒惶惑起來。“是的,我再說一句,希望諸位能服從我,公私要分明,平日我們是朋友,同學,可是在辦公室裏我們應該嚴肅!諸位應該明白,這公司不是我個人的產業,而是我們共同的事業!”說到這兒他覺得屋子裏邊古怪地悶熱起來,預備好的演說詞全忘了。便咳嗽了一聲,把他的計劃書拿出來報告一遍,就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