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端著茶杯子,站到了窗前。天已經漸漸冷了,香樟樹歇了幾天不見,葉子依然是很精神地向上伸展著。這是程一路喜歡的,他伸出頭去,看見香樟的葉子底下,又發出了許多新鮮的小嫩芽兒,紫紅的,就像一個個小秘密一般,藏著,羞澀著。他真想伸手去摸摸那些小小的紫紅的芽兒,,聞聞它們新鮮的青春的氣息……

北京之行,對於程一路來說,是一次斷腸之行。一路上,他也曾想過好幾種可能,見到吳蘭蘭後,會是一種怎樣的局麵。而見到老首長,又是何等的情狀?這麼多年來,他無數次地到過北京,可是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般的心情沉重。他甚至有些恍惚,老是想到在部隊的那些時光,想到吳蘭蘭年輕時候的樣子,想到他第一次抱著吳蘭蘭時,吳蘭蘭嬌羞的麵容。

可這一切,也許都將遠去了。程一路一下飛機,在北京的戰友就來接他了。戰友們都知道了吳蘭蘭的病情,他們沒有在程一路麵前提起。一直到下塌的賓館,大家才談到吳蘭蘭。程一路這才知道:吳蘭蘭已經昏迷好幾次了,老首長告訴她程一路程團長正在趕往北京的路上,她才硬撐著……

程一路聽了心好像墜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他趕緊拉著戰友們的手,來到了醫院。

吳蘭蘭很平靜地躺在病床上,與幾個月前在深圳的最後一麵相比,人完全變了。原來圓形的臉,現在成了尖形的。下巴完全突出,眼窩很深,臉色像紙一般。程一路看著,心裏一酸,差點哭了出來。他上前拉住吳蘭蘭瘦弱的手,慢慢地摩挲著。

吳蘭蘭醒了,艱難地睜開眼睛。一瞬間,她的眼中閃出了一絲絲光亮……

程一路拍拍吳蘭蘭的頭,這是他們當年在一起時,吳蘭蘭最喜歡的程一路的動作。吳蘭蘭一定也感知到了,她淺淺地笑著,雖然這笑不再像從前那般燦爛,但是,看得出來,她內心是很激動的。她把手反轉過來,攥住了程一路的手,眼裏流出了兩顆淚珠。

程一路趕緊用手替吳蘭蘭擦去了淚水,輕聲說:“蘭蘭,我來看你了。”

“……一路……”吳蘭蘭的嘴唇抖動著。

“你別說,蘭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好好養病,我們會陪著你的。你看,不僅僅我,還有這麼多戰友。他們都來了。”程一路說著用手向後麵揮了下,一大排戰友都齊刷刷地站了過來。

吳蘭蘭又笑了下,閉上了眼睛。

程一路看了吳蘭蘭一眼,和戰友們一道出來了。在走廊上,他問戰友們老首長呢?戰友們回答說老首長知道程一路來了,特地走了。他說不想看到程一路和吳蘭蘭相見時的樣子。程一路心又一緊,說要去看看老首長。就在他們走出醫院時,老首長已經站在醫院的門口了。程一路簡直不敢相信:一向身體硬朗的老首長,現在已是白發蒼蒼,明顯地顯出了老態。站在門口的人流中,老首長那麼地無助,那麼地孤獨。

“老首長!”程一路跑步上前,“啪”地敬了個軍禮,然後抱住了老首長。

老首長說:“來了就好,見了就好。”聲音也是很蒼老的了。

程一路仔細地問了問吳蘭蘭發病的情況,勸老首長一定要放寬心,事已至此,老首長自己再累壞了身體,對吳蘭蘭的康複更有影響。

“一路啊,我知道你是安慰我。我是個革命軍人,我知道蘭蘭撐著,全是想看你一眼。你來了,她看了,她就放心了。我也就放心了。真的。”老首長臉上的淚水,沿著皺紋一點點向下,渾濁而蒼老。

程一路的心更疼了。他握著老首長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吳蘭蘭便永遠地走了。走之前,程一路趕到了病房,吳蘭蘭是在他的注視下走的,神情安閑,與往日一樣的美麗。

老首長除了在醫院門口流過一次淚外,程一路再也沒看見過他流淚。這個堅強的老軍人,老將軍。程一路知道他的心裏是疼的,而且是撕心的疼,可是,他就把它們藏在心裏,藏著,深深地藏著。對於一個八十歲的老人,這是何等的殘酷,何等的令人唏噓啊!

按照吳蘭蘭自己的要求,她被安葬在了京郊他們從前的營房前。在墳頭上,戰友們共同培土,植下了一株香樟。吳蘭蘭在遺言中說:她在南州看到這種清香的樹,就讓它長在自己的身邊,靜靜地陪伴著她吧。程一路明白吳蘭蘭的心思,一邊培土,一邊禁不住淚下。如果說當年,程一路把吳蘭蘭深深地藏進了心裏,那麼從這一刻起,吳蘭蘭便把自己永遠地藏到了世界之外。

在所有的土培好後,大家離開墳頭,準備返回時,老首長說讓我再呆會兒吧,蘭蘭從此就一個人了。不,她還有伴。在另一個世界,她還有媽媽,還有哥哥,若幹年後,還會有爸爸。“蘭蘭,等著爸爸,啊!”

程一路站在香樟樹前,回想著這些,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流下來了。他趕緊擦了,回到桌子邊,用筆在剛才看過的文件上,寫了個大大的“閱”。

齊鳴剛剛從德國回來,就急著召開了市委常委會。在會上,齊鳴大談德國工業的發達與社會的文明,“與德國相比,我們的落後已經不是幾年,幾十年了。特別是社會文明,甚至超過了我們一個世紀。”

齊鳴這話有些危言悚聽,但是,聯係到南州,齊鳴真正的談話目的才開始顯現。“我們的很多領導幹部,思想上一直不能開放,觀念上一直不能更新。無論是考慮問題,還是到具體辦事,畏首畏尾,裹足不前。我們的威遠項目,我們的老城改造,嚴格說都是比較滯後的,都有一些人為的,特別是領導幹部思想問題在裏麵。南州要大發展,大跨越,我看首先要從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身上找差距,找不足。隻有領導幹部都想通了,都明白了,都積極思考,大膽改革,南州才能實現在中部崛起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