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時道:“這更不成問題了,是哪一天呢?我請他,並請你作陪。”九思突然將麵孔擺正,微微擺了一擺頭道:“那不好,你想,我去請他吃一餐飯,不過是朋友關係,不拘什麼形跡,若是你出麵來請,這倒成了實行賄賂,太不像話,而且彼此見麵,都難為情。”
惜時道:“這話對,我就一切依仗你辦了。”說著,和他拱手,邱九思道:“今天下午沒事,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學校裏是不好說話的,我一定把他拉到小館子裏去,給他灌上幾杯酒,不怕他不答應。”說著話,抬頭看了一看窗外的日光,向著天上沉吟著道:“這大概也就該去了!吃飯是哪家館子好呢?當然不能太隨便了。”他一個人,盡管這樣地沉吟和自言自語,卻不看惜時,也不提就走。
惜時在身上掏出十元鈔票,笑著交給他道:“這些夠不夠請客呢?若是不夠,請暫為墊下,我一齊照補。”九思接了鈔票一看,笑道:“十塊!夠了,密斯脫黃!你這人很幹脆,說辦就辦,這種人我就很歡喜。本來我們要辦一件事,當然望它早有結果,要花錢的地方,遲了不但省不了,也許多花出來,反正是花錢,何必不痛快一點,你究竟是看得透的。”說著,在身上掏出一隻破得像龜板似的皮夾,把這十元鈔票裝起來了,向身上一揣,又牽了一牽衣服,笑道:“我這就去,絕不誤事,你要買什麼東西?我走大街上過,可以順便給你帶來。”惜時說是無甚東西可買,他笑嘻嘻地走了。
這一天,他忙了一天未回,約莫晚上一點鍾才回公寓,惜時早已睡覺了,聽到了他進房,要問一聲經過如何,又怕這話讓第三者聽去了,更是不便,這樣夜深,就是知道了,也辦不出什麼事來,不如等到明天清早再說。因之,置之未理,直到次日早起,隔了板壁叫他,卻未答應,茶房在門外答應,說是邱先生一早就出門去了。惜時心想:他沒有起過這樣的早,當然是為我的事,替我辦去了,這種人雖然浪漫,但是替朋友做起事來,卻也極是熱心,倒有一層可取哩。
他這樣忖度,果然不錯,到了十二點鍾,隻見邱九思滿頭是汗的由外麵跑了進來,手裏拿了一條手絹,隻管擦額頭上的汗,一路走進來,拿了帽子,就向惜時連拱幾下手道:“大功告成!大功告成!”拖了惜時一隻手,對著他耳朵唧唧噥噥說上了一段。惜時覺得他這辦法,倒也很周到,無論如何,是不會交白卷的。連日預備的功課,從此可以不管,真個如釋重負。自己心裏先想著,這種辦法,總不很正大,行素未必同意,及至和她提起,她隻笑著說:“可別弄出破綻來!”卻沒有表示不接受,自然是默認的了。
到了考試的這一天,惜時起了一個絕早,將筆墨預備妥當,用紙包著,拿在手裏,站在大門口等候,遠遠望見行素來了,連忙笑嘻嘻迎上前,馬上雇了車,二人一同到培本大學去。到了學校門口時,隻見赴考的學生,男男女女陸陸續續向學校裏進去,到了重門下,旁邊廣告牌上,貼著大字布告,在樓上第一第二理化講堂考試。惜時讓行素在前走,所有她的筆墨文具部代為拿了,緊隨在後麵,上得樓來,隻見站了滿樓廊子的人,因為課堂門還沒有開,大家都在廊子上等著。
天下人都是這樣,有男女共同前往的地方,大家的眼光,都會射在女子身上,更會射在最漂亮的一個女子身上。惜時雖然有個女性同來,然而有旁的女性在一處,也禁不住不看,他看見前麵幾尺路遠,有個瓜子臉的女郎,穿了一件棗紅色長長的旗袍,長長地直拖到腳背上,她穿了一雙高跟鞋,配著那細細的腰身,正顯出她那一分新式美人的態度來,她的頭發,一層一層用熱火剪燙著,堆雲也似的,蓬鬆在頭上,似乎清理著又未曾清理的樣子,更是嫵媚,若不是她手上也帶了一份文具,決計猜不到她是一個學生。然而唯其是她的樣子不像學生,這就更可注意了。
就在這時,學校有個職員,站在人叢裏,對大家說:“諸位先生!我有一件事報告,就是職員寫的兩張分堂考試的花名表,已經遺失了!一刻兒補寫不及,好在這兩個教室是緊連著隔壁的,桌上寫有各位的名字,請大家自己去找吧!”說時,他便拿了鑰匙打開兩間教室,與考的人,聽了這一番話,大家就像一群出籠的蜂子一般,分著兩股,向第一第二兩理化教室擠了進去。惜時和行素兩人,先到第二教室,將各位上找了一個遍,並沒有找到自己的位子,於是又走了上來,再向第一教室去,行素走到樓廊子上,便笑對惜時道:“勞你的駕!代我找一找吧!我腦袋都轉昏了。”惜時連說:“可以可以。”便轉進第一室去。
當他正要擠進去時,恰好那位穿棗紅衣服的女郎,也由第二教室走過來,剛要走進這門,二人不先不後,在這進門的地方肩膀碰了個正著,惜時自己覺得這事冒昧一點,連忙向後退了一步,當他退的時候,她卻回轉頭來看了一看,臉上竟是和顏悅色地一點怒容也沒有,這分明是她並不以無故這一碰,有礙於她的尊嚴心裏不知何故得著了十分的安慰。可是在他這樣一沉思之間,那個時髦小姐已經走進教室,在亂哄哄的人群裏,四處尋著座位。
惜時走了進來,不知不覺之間,也就跟在她後麵,四處地尋座位,原來這理化教室,和平常的教室不同,乃是一層座位比一層座位高出幾寸來的,腳下便是一層一層階級,惜時隻管找位子,由上而下,腳是亂放,當他一次將腳向下放的時候,恰好這位時髦小姐走盡了頭,由下而上,一上一下,兩個人又打了一個照麵,惜時的目光,注在人家臉上了,那腳不偏不倚,一下正踏在她的腳上,她穿的是米色兩截高跟皮鞋,肉紅色高腰絲襪子,惜時這一腳,把一個漆黑的腳印,印在人家這淺淡美豔的鞋襪上,實在礙眼!
當時低頭一看,不覺得“哎呀”了一聲!滿臉通紅的對著她微微一鞠躬道:“這怎麼好!實在對不住。”說著一彎腰,手裏拿了白手絹,恨不得給人家把這灰印撣掉了去才好。猛然省悟,周圍一看,無數隻眼睛環繞著呢,怎能容人給異性去撣絲襪子上的灰,心裏一叫慚愧!這臉上的顏色就更紅了。站在路頭發了愣,竟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這位女士,究竟是個犯而不校的人,她一看到惜時為了一腳之過,羞得無地自容,倒反替人家難為情,連道:“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快出題目了,你去找你的位子吧!”
惜時見她不但不怪,反而叫自己去找位子,這個人太好了,不由得就和她笑著點了一點頭,在他這一點頭之間,便有一陣香味,迎麵而起,撲進鼻端,再一看那女子,她盈盈一笑地走開了,惜時站在這裏,半天做聲不得,也不知道這就是考場,更也忘了找位子了,還是行素走了進來,走到身邊問道:“位子找著了沒有?快要出題目了。”惜時哦了一聲!就四處張望,行素一手按了桌子,也在尋找,忽然低頭一看,笑道:“位子不是在這裏,你還上哪兒找去?”惜時一看,果然是的,就笑著在身邊桌子上坐下,於是檢開筆墨,就等著出題目。
這個時候,監考的先生,已經分布在考場四周,回頭望是人,抬頭望也是人,前後都有眼睛照顧著,要說作弊,那是不可能的了!講台上站著一個穿禮服的外國人,隨後又跟著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中國先生,他們當中而立,然後那位中國先生將兩手背在身後,目光向四周一掃,將腳點了兩點,身子向上衝了兩衝,又咳嗽兩聲,才道:“我們的題目,出的是兩個,一個是‘墨子兼愛與西哲博愛有無分別?’一個是‘國學經驗談’。其先一個,比較難一點,第二個,就是你們懂得什麼就談什麼,這更容易著筆了。”說畢,早有兩個校役進門,按著座位散題目和卷子,惜時卷子一到手,連忙將另紙油印的題目一看,可不是和自己草稿上寫的字,竟是一模一樣!回轉頭向行素笑了一笑,她也笑了,原來二人的座位,恰是聯號,坐在一排呢。
惜時拿了一張白紙,放在卷子上,沉吟了一會,然後將筆在上麵,隨寫了幾行字,及至寫了小半篇,然後一移東西,將這張稿子落到懷裏來,那稿子在懷裏,用左手捏了一團,右手卻一伸手在袋裏掏出一張稿子,代替著,放在原來放稿子的地方,回頭看行素時,也換了一張草稿了。這兩張草稿,都寫得滿滿的字,不用再打草稿了,拿了卷子,照著草稿直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