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到那兩個敲門的兵士,急了惜時一身的大汗,但是那兩名兵士,並不是他理想中那種人物,他們乃是軍警機關,每日照例來查店的,及至問明了惜時是個徒步旅行家,他們不但沒有什麼為難的表示,而且非常地客氣,點了個頭,就替他帶上門走了。惜時站在屋子裏,將怦怦的心房,靜止了一會,心想,不管如何,決計到樓梯口上去站著。一個旅館裏旅客,在別人房間外,當然可以行動自由。
這樣想著,便裝著沒有事情似的,慢慢地走出房間來,但是當他到樓梯口以後,恰好對麵牆壁上掛了一口鍾,短針在十二點上,長針可是過了十分,這總算是自己失了約,有些對人不住,不過失了約了,這也就不會有什麼嫌疑,可以不必負什麼責任了。自己心裏倒好像落下了一塊石頭,便背了兩隻手,走到櫃房前麵來,看看那旅客姓名表上的人名字,也不過看了三四個人名,地板上咚咚一陣亂響,回頭看時,隻見一個中年婦人,挽了米錦華的手,並排走了下來,她雖然是穿了高跟皮鞋,照理說,也不應該那樣地走著響,這當然是不便叫出來,靠了這點響聲,就把心事來傳。當惜時回過頭去,向她看時,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身子突然地站住,周身突地抖顫了一下,立刻抬起一隻手來,摸了自己的額頭,回過頭對那中年婦人道:“媽!我突然頭暈起來了,讓我站一站罷!我暈得要倒下來了。”說著,右手還扶了樓梯欄杆,兩隻眼睛的眼光向惜時一溜。
惜時雖沒有說出一個字,可是在她眼光看來,自己的眼光看過去,猶如電閃一般,周身的熱汗,全由毫毛孔裏,向外直噴出來,自己也幾乎要如她所說的話,人要暈倒了。她停了有兩三分鍾之久,總算彼此兩方,都看得很清楚了。她於是一步一頓地,下著那樓梯,慢慢地走向惜時身邊來。惜時看她那眼光之中,在脈脈含情之外,又帶上三分恐懼,千萬不是在培本大學那樣浪漫不羈的米女士了。她雖穿了那華光照耀的衣服,可是由各方麵看,她僅僅是個衣架子罷了。看了她這種情形,把以前恨她怨她想報複她的心事,都拋到九霄雲外去,恨不得走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安慰她幾句,然而她已由身邊走過去了,頭也不敢回過來,隻有那衣裳上發生出來的一種香氣,卻繞襲著人的身前身後。當她走到旅館大門口的時候,兩手在衣袋裏掏了一掏。向她母親道:“喲!我的手絹丟了!”立刻回轉身來,向裏麵望著,惜時也隨,著她的眼光向地板上看時,卻有二條小小的花綢手絹,落在地板上。心裏靈機一動,搶上前一步,撿了起來。
他的意思,很想把手絹拿到手,然後遞給米錦華,這種令人不在意的動作,很可以和錦華接近一下,可是當他將手絹拾到手的時候,忽然有個兵士由大門口搶了進來,喝道:“呔!放下。誰要你撿。”惜時見他身上,正掛了一支盒子炮,自己無論如何膽大,也犯不上和這樣的人去計較長短,隻得將手絹交給兵士,自己倒退了一步。在他這一撿兵士一喝之中,米錦華心裏,是又羞又惱,又苦悶。剛才在樓梯上說著要暈倒,那是假要暈倒,現在隻真的要暈倒了,所幸母親依然在身邊扶著,要不然,就會躺在旅館的大門口了。她怔怔地將手絹接到手,也不再說第二句話,就在兩個衛兵夾輔之中,坐上汽車去了。
惜時的心裏,當然和她一樣,也是又羞又惱。站在櫃台邊,直了一雙眼光,隻管射住了大門外。米錦華的母親米太太,究竟是個不認識字的婦人,凡事不能有什麼仔細的考慮。當她回轉身來,向店裏走的時候,就和惜時先點,了個頭,笑道:“黃先生!你幾時到奉天來的呀?”她如此一打招呼,惜時是不能不理會,隻得和她也點了個頭,隨便答道:“今日到的。”米太太道:“你的房間就在樓下吧?我到你屋子裏去坐坐。”惜時躊躇了一會兒,也隻好引她到屋子裏來。
當然,米太太所談的,無非是錦華所告訴的話。一說之後,連經過與將來,足說了有兩小時j而且她說著的時候,還是淚珠滾滾,哽咽個不了。直等惜時打了幾個嗬欠,米太太才告辭回房去。惜時已經過了半年苦惱的生活,這次好容易,想得了個力排萬難,徒步旅行的辦法,不料冤家路窄,到了沈陽來,偏是遇著了自己那位歡喜冤家米錦華。人是感情動物,在她這樣求援的時候,自己絕不能置之不理。
到了第二日,不想去找朋友,也不想去遊覽名勝,一個人隻是坐在屋子裏納悶。到了天色傍晚,金鞏城跑來了,見他躺在床上,便問道:“你今天遊覽了一些什麼地方?大概走乏了吧?”惜時坐起來,搖著頭道:“我今天沒有出門,在旅館裏睡了一天。”金鞏城道:“你為什麼不出去呢?”惜時看著房門是開的,於是趕快把門關上了,然後和他坐在一處,將昨晚的事,對他仔細說了一遍。金鞏城聽著的時候,臉色時時變換,到了最後,連連跌著腳道:“唁!這是我大意,不該把你送到這旅館來,現在沈陽城裏的闊人,很多是商業化,不少的人投資集股,在南市場開店。這家旅館,正有那位闊人的大股子,要不然,他怎樣會讓錦華到這裏來。這裏的茶房,少不得有和他接近的。你這種行動,若是讓他知道了,你的性命莫保,你現在正在創造新生命,你值得為這樣一個忘恩負義,寡廉鮮恥的女子去犧牲嗎?”
這一篇話,說得惜時啞口無言。對了他隻管呆望。許久,才道:“你這話是真的?”金鞏城道:“我為什麼騙你,你無論如何,要躲開這個旅館,要不然,非出亂子不可。”惜時道:“人家正求著我呢!我搬開去,不是忍心拒絕她們嗎?”金鞏城道:“你真是要救她的話,你搬了旅館,也並非就沒有辦法,而且這旅館費用這樣子大,也不是你所能擔任的,我已和你在城裏中學寄宿舍,找好了一個寄宿的地方,打算請你今天搬去。”惜時道:“就是要走,也不忙在今天一晚,就是今晚要走,今天也要給旅館裏錢的了。”金鞏城道:“雖是那樣說,但是這乃是非之地,你住在這裏,沒有什麼好處。”惜時道:“你也太小心了。這裏雖然是非之地,我不過和米太太談了兩個鍾頭的話,並沒有什麼越軌的行為,闊人用勢力壓人,多少也要有些緣故,我有什麼錯處拿在他手裏呢?”金鞏城見他這樣執意如此,也沒有法子,陪他坐了一會,告辭而去。惜時道:“在家裏也是煩悶得很,我送你上街溜溜罷!”於是二人緩步走出旅館來。
到了大街上,惜時道:“關於日本站,我還沒有仔細看到,你引我再走一個圈子,好不好?對於這種地方,我很願意有個詳細的認識。”金鞏城卻也無可無不可,陪他走了幾條街,然後回來。金鞏城由日本站進城,正要經過那旅館門口,二人走著路,遠遠地就看到那大門口,站了七八名警察。金鞏城究竟是留了心的,一見之下,趕快搶上前一步,扯住了惜時的衣服,惜時也看到這種情形了,將腳步突然停止,心裏怦怦跳將起來,低聲道:“你看這情形有點不好嗎?”金鞏城道:“當然!你過去不得,你先在這個橫胡同裏站一站,讓我走過去看看,你不用忙著回旅館去。”
惜時看到街燈影後,正有一條小小的橫胡同,自己就悄悄地走進去了。一人在這裏來回走著,約有十分鍾之久,隻見金鞏城忽然跑了來,他走近前握了惜時的手,張了大嘴輕輕地道:“糟了!是那事情爆發了,剛才我故意由那旅館門口經過,隻聽到一個警察罵道:‘姓黃的這小子,怎麼到這時候還沒回來,準是跑了吧?我們別在這裏守著罷!他一看到了我們,也不肯來,這不叫打草驚蛇嗎?’”惜時道:“這怎樣辦?我雖沒有什麼行李,可是那個包裏,置有我徒步一千多裏的成績,若是把它丟了,未免可惜!”金鞏城道:“你怎麼如此想不開,還是東西要緊呢,還是性命要緊呢?我勸你關外旅行的這件事,把它中止了罷!你若是不中止你的旅行,老實說,你走到哪兒,都可以幹涉你。今天晚上是來不及計劃善後了,你可以在日本站找個旅館暫過一夜,明天我們再計議一切。”惜時被他說得也沒有主意了,隻好由他指揮,在日本站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所幸身上還帶有七八塊錢,暫時用費,還不成問題,就糊裏糊塗,在日本站旅館住了一晚。
到了次日清晨,金鞏城又忽然地跑來了,向他道:“我昨晚打聽清楚了,完全是為了你和那米太太點個頭說過話,事主兒很是疑心,大概已經把米太太找去,問出點情形來了,現在是要找你去對質,無論你實說不實說,他絕不能輕易放過你,我看你為了事出萬全起見,還是搭南滿車到大連的好,至於由大連回天津,或回上海,讓你自己做主了。”惜時聽到這件事真做壞了,沒有了主張,歎了口氣道:“女人真是壞事的東西!我不料九死一生的剛剛有了條出路,又讓女人打斷了,今生今世,我永遠不要和女人接近了。”金鞏城道:“這回的事情,不能怪你,怪也無用。這裏到大連的車票,我和你代辦,另外我送你十塊錢川資,你趕快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