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郭佳音描寫這段“高考族”友愛心路曆程時,一開始浮現的是“雁足傳書”的意象。盡管時代不同了,“雁足傳書”變成了手機短信:“我曾收到一條嬉皮笑臉的短信說我做你哥哥吧……我想了想,重新掏出手機回複,好。手指離開溫暖的袖籠,頗有些戰戰地逐個按下那些硬質塑料的鍵,拚出一個字,好。然後發送。”但其中的意象與李白《送友人遊梅湖》詩句“莫惜一雁書,音塵坐胡越”仍是異曲同工。隻不過,這種初遇的友情混著著加熱了的“哥哥”而變得有些驚喜有些手足無措。這真是一個開始涉足異性心思女孩子的敏慧描寫。該不該回複一個好字,她惑,又渴,於是把放回口袋裏的手機重新掏出回複了一個好字;當她又拚出一個好字,再發送一遍後,抬頭望著夜空,帶給她的是一種“不相幹的驚喜”。因為不相幹,所以J邀她看他們的足球比賽,“她說,我忙啊,也看不大懂的”。之後走開,這是無關痛癢的階段。再之後,經過兩次類似惡作劇似的動作試探,加上各自心中的偶像都與之發生了半個故事就背臉而去,她倆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哥”和“妹”。她接受這種“哥哥”的情義,並不是為了彌補缺少兄弟姐妹的愛意,而是由於“高考族”的生存空間裏人與人的交流和關愛實在太少太少,不是不想交流,而是在拚高考、賭高考的重壓下,每個學生的心裏都是沉甸甸的負重,幾點幾分到學校,幾點幾分上什麼課做什麼題,幾點幾分回家吃飯睡覺都形成了一個固定刻板的公式。“高考族”的每個學生都像一隻熊貓,受著已經社會化了的家長關愛,同時也受著老師和高考的馴化,但她們一旦在課間十分鍾某個眼神的相注下,極度需要感情撫慰的心靈就會湧出一種莫名的驚喜。她們是一群在高考的環境下除了高考成績不能有任何外心的孩子,但同時又是情商極為敏感且又洞悉人心的一個群族。缺少了交流的生命不是一個完整、健全的生命;同樣,缺少了關愛的社會也不是一個健康的、溫暖的社會。所以,一位深諳疏導之道的老師會說出:你們可以想,但千萬不敢做。對,想想……可以,輕輕地在心目撥弄一下,將有些傷感的事情咀嚼著帶過,就成了郭佳音這篇小說後半部分注定必須寂寞且孤獨成長的詮釋。
兩個人的心心相吸開始於J決定要考重點大學Z大的自主招生。當她翻看J用於考試的一本本習題集,感覺到寫過字的這些書上撫起來有凹凸的質感時,她開始另眼看起這個因為足球技術和俊朗外表被校園內無數人悄悄關注的男孩:“他真的努力做了那麼多題,真的放下足球和雜亂的心思,真的在他簡單的心裏存下了這樣的夢。”然而,一個最不願意看到J的希望之夢破滅的人,當他接到落選電話時,偏偏就在他的身邊。為此,她哭了好久,“傻姑娘,你哥還沒有完蛋呐。一起努力哦”。話還沒完,這位哥哥的“淚水一刹那勇敢地收回眼眶”。J參加完高考,成績不差,但也算不得很好。這樣的成績,在這個省級重點高中來說,應該是很抬不起頭的。不管好與壞,或不好也不壞,“我籲了一口氣,像是自己親曆了高考。看看日曆,下意識的動作,其實不看也知道,我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隻是你這一年我都陪你走下來了,我最辛苦的一年,卻還要獨自麵對。”在這個多夢的事件中,在為對方付出並釋解了許多高考的重壓後,她的這段內心獨白,告訴我們,在高考時代,在“高考族”,除了家長和老師,與之一起轉動高考征程的還有男孩和女孩!這段獨白一出,我忽然覺得校園中流行的認“兄弟姐妹”遊戲也並不完全是一種遊戲,是否真得認,如何認,認了以後會不會超出遊戲的範疇,最終影響到高考成績?這些在小說中似乎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說出了“高考族”渴求男孩女孩一起轉動高考年的酸楚,希望互相滋養孤獨、木呆的心靈,直至把不堪負重的高考煮熟、放飛。
郭佳音也許並不知道,在中國文化象征中,雁與鴛鴦及鳳凰一樣,也是婚姻幸福的標誌。雁總是成雙成對地生活,這與每個人所希望的美好生活相似。中國傳統社會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將大雁視為最適合的訂婚禮物:新郎家庭要給新娘家送雄鵝,新娘家則以雁作為回贈。遙遠年代的士大夫以大雁為摯鳥,那時娶妻一般是在黃昏舉行,昬(通昏、婚)雁總要在一旁相伴,所以以後又有“舒雁”和“家雁”之稱。此外,大雁還是一種知時鳥,“夏小曆”以“大雁飛回北方”作為第一個月的開始,九月則以“大雁南遷”為標誌。所謂的“飛燕延年”,是因為大雁總是極可信賴地按時歸來。但郭佳音的最後一段文字卻不是傳統中國的婚姻意象,反倒寫出了昬雁那種不能比翼高飛和不能相伴的離愁別緒。J不甘於上“二本”的學校,選擇了出國,她“心裏淺淺抑或深深的失落和委屈”,但女孩子的這種心思她沒有對他說,這話也真是不能說。轉眼到了J臨走的時候,經過一通爭吵,她才依了J的古怪想法約好在臨走的前一天為他送別。在這個最該沉默不語的告別時分,J卻憋不住,說出了早些她想說但忍住沒說的話:“你知道的,最後一晚,一般都要留給最重要的人。”一聽這話倉皇而逃的她一邊跑一邊咬著哭聲怪怨著這個比她還傻的“大傻”:“果真是大傻,怎麼可以這樣說。這樣的話,是不應該說出來的。一出口就像細長的草梗劃破了喉嚨,惹起不喊叫不能忽略的刺痛。你難道不懂”;“有些人,隻需要放在心裏溫暖的位置。隨著脈搏沉默的跳動,一直到老死停滯的那一天。”麵對一個理想破滅的男孩,表現出比他本人還傷痛極了的女孩,在他不得已選擇了出國的送別之夜,她卻以無言的怨尤告別了這個在夜色裏有著溫暖而認真模樣的男孩。這是自知無力給予的情感節製,也是“人走了,大約就成為路人”的最好的送別方式。這種含蓄的誠摯情感和厚度,真是讓人感動。更是讓人佩服感動的是,她寫出了一個“弱者美學”的思想元素:一個女孩子所該保持的最後的尊嚴與憐憫,安慰了多數弱者或失意者的心靈,更道出現實生活中多少類同此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