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龍
我突然間開始想念姐了——比我大3歲的姐。
小時候,父親說孩子要上學,姐被送到住在街上生活還可以的舅舅家寄讀,因此我對姐的印象不是很深。姐很聽話,學習勤奮,對人有禮貌,還幫忙做一點小事,舅舅舅媽都很喜歡她,表姐和街坊的小孩也都喜歡跟她玩,那段時間應該很快樂的。可是,一到星期六,姐就向舅舅舅媽告別,說要回家。舅舅舅媽覺得很奇怪,他們對姐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而且父親也會經常來看她,她為什麼還會想家呢?連續幾個星期都是這樣,舅舅坐不住了,就翻姐的東西,在她書包裏找到幾片幹癟了的柑子和一些碎餅幹。原來是平時舅舅給姐的,姐舍不得吃,放在書包裏留著。姐說:“我在這裏有得吃,弟在家裏沒得吃,我要帶回去給弟弟。”
我不知道父親從家裏騎車到街上要多久,我也想象不出當年那個7歲的小女孩,自己一個人走在烈日下,卻一心想把自己舍不得的一點零食,帶回去給家裏的弟弟,臉上那種堅毅的神情,我隻知道,每當大家聚在一桌談笑風生,說起以前的趣事,一定會提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總是會在跟著大家大笑的時候悄悄把頭轉過去,拭去那不經意間流出的淚水。
在我6歲的時候,我們搬到了縣城。我也上學了,不過又懶又饞。由於跟姐同一個小學,老師便我的調皮搗蛋告訴姐。母親雖然寵我,但有時也會忍不住打我罵我,然後老是感歎為什麼我不能像姐一樣聽話。我便以為所有的罪都是姐的錯,心裏很恨她,有時就故意跟她搗亂。母親明知我無理,還是偏向我多些。
有一次,有別的戲班來縣城演出,很新鮮,我鬧著要去看。那時剛好父親出差了,母親也有事要做,又不放心讓我去,怕走丟了。我一直不肯吃飯,母親也很為難。姐跟母親說:“媽,我帶弟弟去吧。我這麼大了,可以照顧弟弟的了。”於是,我終於可以上街了。看戲的人很多,擠得滿滿的,我們在後麵根本就看不到。我急得要哭,姐就讓我坐在她的肩膀上。我在上麵嫌她老是搖晃,卻沒有想到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努力地撐著一個跟她差不多高的小男孩,牙關要咬得有多久。姐叫我也跟她說一下戲怎麼樣,我卻隻顧著看沒有理她。我看到別的小孩在吃雪糕,便鬧著也要吃。姐很為難地說:“弟,姐沒有錢。咱別吃了。”我“哇——”的一聲就哭了,還跳下來在地上打滾。貧賤夫妻百事哀,姐弟也一樣。無論周圍的眼光怎麼奇怪,姐怎麼哄我,我就是覺得她不疼我,就是覺得委屈,就是不肯起來。姐的臉紅紅的,好像也想哭出來了,還一直在哄我:“弟,咱回家吧,回家姐再買給你吃。”我一直都在地上哭著打滾,一直到戲完了大家都走了我才起來。我們走在街上,姐說難得出來一次要帶我逛逛。我的心裏很不高興,心裏隻有雪糕,在她後麵走得特別慢,還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跑到了附近的房子躲起來。果然,她很著急,在周圍轉了又轉,我跟著她但就是不出來。姐向路上的行人做著手勢,拚命打聽:“你有沒有見到我弟弟,就這麼高的……”每個人都搖搖頭。她不知道,那時我就跟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躲著偷笑。我就看著那個無助的小女孩一次次鼓起勇氣跟陌生人打聽,又一次次希望破滅的絕望表情,心裏竟然有一種很強烈的報複快感。她的聲音越來越沙啞,也越來越絕望,終於哭了出來,隻剩下那無力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弟……弟……”街上的目光那麼冷漠,那麼多的人奇怪地看著她,卻沒有一個人去問她,去給她一點希望。我看著她那麼傷心地哭,突然心裏好震撼,好後悔,好傷心。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出去抱著她哭:“姐……姐……我在這裏……”她見到我,立刻抱緊我,哭得更大聲了:“弟……你走哪裏去了……姐好想你……”我也哭得更大聲了:“是我不好……我好害怕……我不要雪糕了……我們回家吧……”那天,姐弟的哭聲好大好大,整條街的人都看著我們……
那次我竟然良心發現,沒有跟母親告狀說是姐把我弄丟的,這使得每當以後我想起這件事時,還可以勉強安慰一下自己那卑劣的靈魂。一直到今天,姐還是會內疚地覺得沒有照顧好我,我已經永遠沒有勇氣告訴她那天我是故意的。有時會做夢,戲是怎麼樣的我沒有印象了,雪糕什麼牌我也記不得了,路上行人形形色色詫異冷漠的目光我也不在意了,卻總會浮現那個小女孩失聲痛哭的情景,一定會看到那個狠心的小男孩躲在一邊看著自己傑作而得意偷笑的歪曲麵孔。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體會到當天那個小女孩孤獨無助,驚恐絕望的心情,我隻希望能有一把刀,親手把那個世界上猙獰的最歹毒的小男孩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