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狐 第二十六章 善舉
江南洪虐,國人懸心。市內書家俠肝義膽,臨街揮毫,義賣之資悉為捐賑。一時間,街頭擁擠,好不熱鬧。
恰逢周日,市委書記趙同誌擠暇,興衝衝驅車赴義賣之所,一示欽敬,二表慰問,三亦想會會諸多書友。趙同誌於書藝有半仙之體,又得職事兼著市書協名譽主席,若非政務纏身,修成一方書法高手也未可知。
趙同誌步下現代官輦,親熱而周到地逐一與在場書家握手寒暄。俄頃,市書協負責人將其擁至一偌大書案前,遞上狼毫提鬥,請求道:趙書記,請您一展墨寶。”
趙同誌謙和大笑,搖首拒之:“豈敢班門弄斧?不寫,不寫。”
書協負責人不懈不餒:“您的字本來很好,再說,此為義賣,又非參展評獎,有您親筆,也是對我們諸位的鼓勵。”
諸書家齊應和,指懸於長繩上的數十條字幅,曰:“情意至重,還請趙書記一點龍睛。”趙同誌再不好推拒,接過提鬥,曰:“恭敬不如從命,權且濫竽充數。”又扭頭對相隨秘書吩咐,“把我的印章取來。”
小轎車馳去。趙同誌探墨凝神,眾人屏息,霎時靜了半條街。驕陽當空,柳蔭濃密,清風徐來,懸繩的條幅颯颯作響,襯出幾分凝重與肅穆。
腕動筆飛,行雲流水,宣紙上赫然出現幾個行書大字:群鴻戲海,眾鶴遊天。雖難說獨領風騷,但也清峻飄逸,不辱書家。眾人叫聲好,待趙同誌落下款,正巧秘書乘車返回,又認真地用過印,這才搓掌一笑,“獻醜了,獻醜了。”又惹起一片掌聲笑聲讚歎聲。
書協負責人小心翼翼托起字幅,輕聲問:“趙書記,您看這幅字定個什麼價?”
趙同誌一怔:“什麼,還定價?”
負責人道:“既為義賣,當然要定價,便是麵議,也需有個基準。
諸位方家,也都有的。”他的目光向飄飄字幅一掃,將每幅字下麵的價簽示意給趙同誌。
趙同誌說:“我的字不行,定低點,就那個意思吧。”
負責人卻很為難:“低了,好嗎?”
趙同誌說:“你們看著定。我是老外,不懂,棄權。”
話音未落,一中年漢子已擠至跟前,伸手托起字幅,嚷道:這個,我出八百,這些字裏的最高價,行了吧?”
負責人登時怔懵,無言以對。他原意本想有此一幅高懸,平添了引領義賣活動的多少榮耀,宣傳檔次亦可水漲船高。價若定得高些,則可延至最後也不出手,萬沒料到未待張懸已有程咬金擲金殺出。
“嫌少?我再加二百,湊整。”中年漢子將一疊票子拍在書案上。
既為善舉,若故意抗價便變了味道。眾人眼睜睜看著漢子卷起字幅,興高采烈地去了。喧鬧熱烈中,又一幹部模樣的人擠到案前,未開言臉龐已飛上幾朵胭脂,踟躕道:“我也想……請趙書記寫一幅,也是一千元,可行?”
拙字尺幅,出手高價,義資瞠目,落入紅箱。趙同誌心中的興奮更甚,未待多思,當即應允:“你說,寫什麼?”
“周總理的詩,‘大江歌罷掉頭東’,可好?”
片刻,那幹部也攜字而去。又一時髦女士笑吟吟湊至前來:“趙書記,能再費神為我寫一張嗎?”
事怕連三,何況如此追星趕月一般。趙同誌心中怦動,抬眼四望,但見眾書家麵上雖不乏笑意,那神色中卻隱含了許多莫名的蹊蹺。聽說,書法義賣雖招人矚目,購字者卻寥寥有限,那懸於街麵洋洋灑灑的字幅便是明證,甚至某些名家之作也是有人賞讚而乏人解囊。吾趙某於書苑不過平平,拙筆竟成緊俏,何故?購官勢而非喜墨跡也。他日,趙某一旦山高水低或歸隱田園,那字便頓成垃圾,一文不名。如此說來,助醜資俗,又傷及眾書家自尊,吾之舉何雅何德之有?
如此思謀,興致頓消,趙同誌對女士曰:“不寫了,你喜歡哪位書法家的字,就去請他們揮毫吧。”
女士卻不依不饒,嬌嗔催筆道:“我就喜歡趙書記的字嘛。您剛剛給他們寫過,怎麼到我這兒就不行了呢?怕我掏不出錢來嗎?”
趙同誌眼望書協負責人,負責人亦覺尷尬無措,顧左右而言他。趙同誌隻得重新提筆,蹙眉凝神間,猝與秘書目光相碰。那秘書心領神會,立刻抽身離去。
心氣不平,何走龍蛇?此番寫劉禹錫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心中冷笑,暗接下句,“人不在能,有權則行。”當然是不能落在紙上的,自嘲而已。
恰其時,秘書氣籲籲撥開眾人而來,嚷道:“趙書記,省委組織部來了領導,已到市委,請您馬上就去,說有急事。”趙同誌放筆,抱拳對眾書家笑曰:“實在對不起,官身不由自己,告辭了。”
小汽車箭般離去,隻留幾縷煙氣幾許迷惘,盤繞眾人心頭。義賣行善,書藝求美,人心貴真,此理昭然。趙同誌卻不得不避而遠之,此咎,當追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