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這是咋啦?趙大姨又一愣,可僅僅是一瞬,就又舉起喇叭來:“大家都聽到了吧,不知咱這裏還有財大氣粗的大老板啊!請所有沒交款的都鼓掌為這位豪爽大方的大老板表示衷心的感謝吧,祝願他財源滾滾發大財……”
可趙大姨的提議並沒有得到多少人的響應,剛開始還響了幾聲零零星星的可憐掌聲,但很快就被湮沒在歌曲的強勁旋律中去了。錄音機裏唱的是:“一支竹篙喲,難渡汪洋海;眾人劃槳喲,開呀開大船……一加十,十加百,百加千千萬,你加我,我加你,大家緊相連……”
趙大姨很快被眾人圍了起來。這一晚,她收了將近五百人的款。
祝你平安錢收齊了,買了個大錄音機。大錄音機挺高級,四個喇叭,上麵有許多鍵子,可使用說明書是英文和繁體漢字印的,錢老伯看了半天,白鬧了個頭昏眼花,又擺弄了半天,擺弄出滿腦門兒汗珠子,總算把聲音擺弄出來了。
錢老伯七十出頭了,高高瘦瘦的,原先也在人流中跟著活動腿腳,可有一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讓人們攙扶到了旁邊。錢老伯退休前是火車司機,多年的火烤風吹,錢老伯落了個老寒腿,想活動活動也力不從心了。他對一邊守著錄音機還一邊蹦蹦跳跳的中年人說,你去圈裏跑吧,我看機器。那往後,他就每日早來晚走,負責放錄音,興致一來,也在旁邊扔扔胳膊踢踢腿,自由自在,量力而行。時間長了,錢老伯竟從音樂的節奏裏聽出了車輪的鏗鏘,又覺那奔跑向前的人流就似那長長的鋼鐵巨龍,自己又坐在了八麵威風的火車頭上。
適宜跑步的節奏一般要快。新買來的錄音機一時擺弄不好,音樂節奏就顯得緩慢了些。這一慢不要緊,跑圈兒的人們就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又像在練太空舞,抽筋巴骨地顛跳不開腿腳,隻好順著節奏散步走。有人覺得不過癮,大聲喊了,快點,快點,跑不起來呀!錢老伯看自己的列車跑不起來,心裏本來就著急,對著那些陌生的鍵鈕這個撥一下,那個按一下,也不知一下弄錯了哪個部位,那節奏又突然快起來,快得使跑圈兒的人們一個個像發了神經,兩條腿如搗蒜,滑稽得又變成了三十年代的老電影。人們初時還哈哈地笑,可笑了一陣,節奏還沒調整過來,未免就有些急。一個小夥子三步兩步躥到場邊去,大聲質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拿大夥兒當猴耍呀!”
錢老伯正急得恨不能把腦袋鑽到錄音機裏去看一看,見問,忙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子:“我、我、我擺弄不好這個玩意兒……”
“擺弄不好回家逗貓遛狗去,到這兒搗什麼亂!”小夥子出口不遜。
跑圈兒的隊伍呼啦一下就圍上來。先是那幾位張羅事的人不讓了,堅定不移地護衛著錢老伯,“剛買來的東西誰沒幾天手生?你憑啥站著說話不腰疼?”也有替小夥子說話的,“雖說年輕人話說得不太中聽,可理兒就是這麼個理兒,大夥兒一晚上都沒跑好嘛。還不讓提個意見啦?”趙大姨說,“小夥子,你年輕,眼神好,借著燈光好好瞧瞧,這老爺子多大歲數了?我估摸比你爹歲數還大呢。老人家圖個啥?一分錢不掙的事,天天跑來給大夥服務,我也不說他有開天辟地的多大功勞,我隻說諸位回到家裏去,誰也不能吹胡子瞪眼地這樣跟老爸老媽說話吧?”
一句話說得小夥子和幫他說話的人都羞赧了臉,蔫蔫地退去了。錢老伯心裏委屈上來,先是眨巴眨巴昏花的老眼仰望星星,終於忍不住,兩串碩大的淚珠就劈裏啪啦滾落下來,頹然蹲下身,嘴裏還叨念著:
“唉,老了,老了就廢物啦,委屈大家啦……”
老人的淚水衝洗得眾人心裏都酸酸的,堵堵的,大家沒心思再跑下去,那一天的活動就提前解散了。有幾個人還一直把錢老伯陪送回家裏,寬慰了好一陣才離去。
眾人來家,就等於把消息公布給了全家人。等人們一走,兒媳婦便憤憤地叫,爸,你去伺候那些四六不分好賴不懂的東西幹啥,在家養養魚栽栽花喘氣都勻和!兒子也說,咱家的那台音響可比你們的那個錄音機高級多了,我一會兒就給你搬過來,你願咋擺弄咋擺弄,擺弄壞了咱換新的。老伴往外推兒子,你們歇著去吧,你爸有我呢。我早就不讓他去湊那個熱鬧,這回看我還管不管得住他!錢老伯氣哼哼地說,我也不用你管,往後就是來八抬大轎,我也不去了。
第二天,天將蒙蒙亮,錢老伯又披衣下床,用腳在地上摸拖鞋。老伴在旁邊冷冷地說,一會兒跟我上早市買菜去。老伯愣愣神,說願買你自個兒去。又脫衣躺下了。
早飯前,兒子果然就把組合音響搬到了老父的屋裏。老人怔怔地坐在那裏。一句話沒說,也不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麼。
恍恍惚惚一天過去了。吃過晚飯,錢老伯披了褂子,穿上鞋,就在小屋裏轉圈子,眼睛還一個勁地往廚房溜。老伴和兒媳一個在刷碗,一個在切明天要炒的鹹菜絲,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老太太看老頭子的眼神,便知他的意思,說穿戴好啦?穿戴好我也不讓你去跑圈兒。等一會兒我收拾完了,你陪我到閨女家看看去。兒媳說,媽要去就快去,家裏有我呢。錢老伯一腳把鞋甩出去老遠,惱惱地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在家看電視!
這天夜裏,錢老伯突然鬧起病來,身子滾燙滾燙的像火炭,急得老伴爬起來找藥倒水,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兒子又帶老父去了醫院,打了一針,拎回一大包藥。兩天過去,老爺子身子倒不那麼燒了,可腮幫子又腫起老高,哎哎喲喲喊牙疼。又去醫院,大夫說是外邪內侵,脾陽虛弱,鬱悶有火。帶回些去火和止痛的藥,也未見頂多大事,害得老爺子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安,眼見著一張核桃老臉灰土土的全沒了往日的神采,一天到晚隻坐在那裏發呆。
這般鬧騰了三五日,兒子兒媳急得沒了轍。老太太長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老東西的病根在哪裏,你們不用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