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靠不住的。”姑娘附和著。
“後來她先撇下我,獨自回城安排了工作,和‘市革’副主任的兒子結了婚——工作就是他給她安排的。那時候工作比愛情吸引力大得多。”
“是大得多。”姑娘附和著。
“現在想起來這一切是多麼值得慶幸!幸虧她離開了我,不然我怎麼會認識你呢!你不知道她是一種、一種那樣的人,常常有過多的要求,對於男人。在村裏,她總是要我沒完沒了地吻她,當然,還要求我買吃的給她:花生、柿餅,有時連醬油都喝。女性怎麼能這樣不自愛呢?”
“是的,怎麼能呢。”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和青年拉開了距離,坐在長椅的另一端。
“總之,她和你是無法相比的,她的腿不短,但左腿有點彎曲。你的修長、筆直的腿是少見的。少見的,懂嗎?”
“懂嗎?”姑娘喃喃地重複著。
她眼前出現一片模糊的花。原來,她已不知不覺離開長椅,走到一個花壇跟前。青年跟上來。姑娘又向前走。她在一畦人麵花前停住了。青年站在她身後繼續說:“我承認我擁抱過她,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每當我們擁抱時,我都想到她的胸脯太豐滿了。一個姑娘,我甚至懷疑,這種女人無論如何是可怕的。後來,我常常覺得惡心。”
“是的,惡心。”姑娘盯著一朵花。那一朵朵小花宛若一張張小老頭的臉,正衝青年和姑娘做著種種鬼樣兒。姑娘移開視線。
青年繞到姑娘跟前:“請你相信,相信我隻愛你,因為愛,才說了這一切。”“是的,這一切。”姑娘說。
他覺得她的聲音很古怪,他還從那聲音裏聽出了一絲委屈。
四
青年和姑娘在公園裏散步。已是冬天的正午。沒有太陽,有雪。
他們的老地方空著。青年跑上去,用皮手套撣掉椅麵上的雪花,衝姑娘招手。但姑娘沒有跑,她繼續在雪地上走。青年丟開長椅跟上來。“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說。“我正在想我哥哥。”姑娘說。
她說:“文革”時哥哥被打成反革命,嫂子為了表示和他劃清界限,偷出兩本哥哥的日記交給工宣隊,工宣隊為了進一步證實她的立場,對她進行了種種考驗。比如,讓她晚上躺在床上套哥哥的話,當然是對“大革命”不滿的話;他們打他時,還讓她掰他的手。“她掰了?”“掰了。她當眾掰斷了哥哥右手的中指。後來就離了婚。”“太殘忍了,真不可想象。”青年低語著。“現在我又有了新嫂子。但哥哥從來不許我們當著新嫂子的麵議論過去的一切。”“他自己呢?”
“他自己從不對任何人訴說以往和嫂子之間的痛苦。我替他生氣,問他這是為什麼。他告訴我,因為,她還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姑娘停住腳步:“從那兒開始,我才知道什麼是男人。”
青年木木地望著姑娘。他發現她那副弱小的肩膀不僅僅引人疼愛,還有一種他從未意識到的威懾力量。姑娘繼續向前走。青年沒有跟上來。
姑娘走著,推斷著自己會有哪些地方可供他將來向別人描述。姑娘走著,用手背擦著讓淚珠和雪花凝結住的睫毛。她走出公園時,發現公園有門。
作者簡介:
鐵凝,1957年生。當代作家。現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主要著作有:《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麥秸垛》《哦,香雪》《孕婦和牛》以及散文、電影文學劇本等百餘篇、部,300餘萬字。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青春片最高獎;電影《紅衣少女》獲1985年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優秀故事片獎。部分作品譯成英、法、德、日、俄、丹麥、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說在香港和台灣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