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至於就死在這裏。
雖然眼裏昏黑,腦裏也昏黑,但他仍知自己活著。嘿,剛才不過做了一個夢,一個稀裏糊塗的夢。
我要想辦法回家。家裏人還在等我。
啊,我還有魚在那裏!我要把魚搞回去,我要把魚搞回去。
這個半睡半醒的人從船邊站起來,搖搖晃晃,向那堆魚走去。
還有好多魚是活的。它們在樹枝亂草和魚網裏,仍然一鑽一拱,我挨你你挨我。有的死了,肚皮翻白,任憑那些活家夥東掀西弄。
有一片毛紮紮的黑東西。
他一手撐住膝頭,一腳撲通就跪下去,手一摸,摸著了。
我的蓑衣。
他抱起蓑衣。蓑衣盡是鯰魚身上滑溜溜的黏液,腥得很。
他雙眼已無法睜開。但不睜眼,他也能走路。他抱著水淋淋腥臭的蓑衣,趟著堤麵淺淺碎碎的水浪,夢遊似的,前倒一腳,後拐一腳,向前走。
他走到廟坪,又走進廟裏。
他摸著一堵石牆。
手一觸牆,他就頹然倒下。
但他仍然把蓑衣蓋在身上,像在家裏,在床上,拖過被單一樣,蓋在身上。
雖然蓑衣是水淋淋的,雖然他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褲也是水淋淋的,雖然他從頭發到腳趾的皮肉也水淋淋的,而且,破廟的地上也是水淋淋的,但是,秦天睡著了。
秦天睡著後,還說了一句:我要把魚搞回去。
仿佛有個巨大的黑物向他走來,張開同樣巨大的黑洞洞的嘴巴。
黑嘴巴一口把他叼住。
秦天巋然不動,說:你吃不下我。
肖海濤年輕時頭發一邊倒的,現在梳成了背頭,方圓臉,正眉大眼,渾身上下有點兒圓,卻不是蠻肉,捋腳挽手時看見皮肉白淨。手掌肥厚,五指短粗,但是做起旦角的蘭花指來一點也不笨拙。
毒蜈蚣正好咬在右手虎口上。肖十春說,這是要命的地方,看你耳垂這麼厚實,不是命脈短的。於是尋些草藥給他敷上。現在,為了帶幾個戲徒糊口,他忍著疼,把手心手背都敷了散發青蔥加雄黃氣味的草藥。將左手四指伸一伸,覺得勉強還能活動。於是拇指、無名指、小指一勾,食指、中指一豎,小臂微曲,手腕輕輕一抖:“中軍,將旗號收下!”
他微微仰頭,挺胸收腹,踱了兩步,念道:
春風桃李笑,皇榜姓名標。禹門成一躍,平步上(咧)青霄!
我方欽進京之後,老母亦來京都,又知珍珠塔仍落陳府,今逢科選,得中狀元,叨蒙皇恩,欽授七省盤查都禦史,經略黃河南北,湖廣荊襄、豫章一帶。賜有尚方寶劍,先斬後奏,又賜龍鳳花燭,恩準先行,道出襄陽,與翠娥表姐完婚。一路行來,好不快樂人也!
戲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一串哈哈大笑:“好一出《珍珠塔》!我來得正是時候!”
肖海濤手一縮,已知是哪個來了。房裏繞牆四坐的青年人一齊朝門口看,曉得這就是遠近聞名的“師公子”水炳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