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情正由舒暢滑入無端的憂思悵惘時,一眼瞥見堤下一個農家漚肥的水氹裏,兩個孩子彎腰曲背,正不知疲倦地用雙手掀出一把把淤泥,把那些藏身泥裏的泥鰍一條條一捧捧往他們身後的木桶裏放。
她看到其中一個腦後擺動的小辮,宛如嬉戲泥濘中的小牛犢,尾巴忽閃忽閃地。那不是秦天的兒子鐵牛麼?
鄭愛英臉上漾起母親般甜滋滋的笑意,小家夥那股倔強勁多像他父親啊!好孩子,快快成長吧,一定會比你父輩有更大出息。
她忍不住高高揚起手臂,向沃野,向晚霞,更向曲身泥濘中辛勤生活的孩子,大聲喊道:“哎——”
漁船迎著冷峭憂鬱的江風,朝洞庭湖方向行駛。
枯水的冬江已不是運輸繁忙季節。三兩點烏篷船的白帆,不聞聲息,宛若夢遊。水落石出的赭色灘塗沿兩岸綿延跌宕,成波浪狀層層推進的沙灘裏雜遝無數形狀各異的碎鏡似的水窪。水窪邊直硬硬地挺立著一簇簇久淹不死的裸葉水冬茅。白腰杓鷸在幾隻蒼鷺中間跳來跳去,彎如小鐮的尖喙在清冷的水沙裏辛勤掏啄。蒼鷺們眼睛微閉,披開一麵羽尖漆黑的褐色翅膀,宛如隨意抖落的大氅,任鷸鳥高翹的尾羽“呼呼”彈撥,旁若無物地單腿兀立,形同木雕。
立冬前後的北風已經很有穿透力,它貼著青銅色細碎江浪綿綿而來,卻能如針如彈砭人肌膚。水炳銅歪挽著舵把,摟緊了那件嘯天湖堪稱第一的土黃色舊皮衣,斜睨劃槳的姚先喜,心想,爭地基時你對我陽奉陰違,這次下湖我也報複你一把。
他嘲笑道:“喜鉤子,你怕什麼?橫淩湖鬼再多,我讓你睡中間嘛。”
姚竹村幫腔說:“有師公子捉鬼呢,菊老官不怕你還怕?”
姚先喜向來對水炳銅那一套將信將疑。在山裏說他有水火之災,雖說不太相信,事事小心著總不錯的。他不理睬他們的激將法,頭也不回說:“你們去吧,我們幾個去白塘湖。”
從沒下洞庭湖打過魚的肖菊林是被秦天苦勸來的,秦天一片好心,想讓這個入了農業社卻揭不開鍋蓋的社員出來混碗飯吃。可是,姚先喜講得神乎其神,說橫淩湖潭深水險,日本鬼子在那裏殺了幾萬人,剖腹開膛的嬰兒都有幾百,無頭鬼也有幾百,陰天下雨就滿湖怨鬼哭得驚天動地,連那裏的魚都會哭,愛吃死屍的鯰魚白鱔嘴角流的也是人血。這樣一來,肖菊林自然要隨姚先喜走了。
秦天知道這次行動非同小可,肩負著剛成立的嘯天湖農業社全社老小的生存大任。大災之後熬了一秋,各家鍋底朝天,還要把豁大的潰口修築好。留下的勞動力寥寥無幾,幾乎全是女人孩子,挖些蓮藕野菜,眼看著難以支撐。
秦天分析姚先喜心思,認為他並非膽小,他是衝著利益來的。按照慣例,船網業置要占五成份額,勞動力占五成。這次秦天有一船一網,主張船網隻占三成。姚先喜覺得太吃虧,寧願在近河打撒網也不願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