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互驚訝地望著。鐵牛看見秦三挑著冰疙瘩似的凍土,頭發眉毛都結著冰淩。秦三看見鐵牛下巴下麵摟著飯缽,木屐卻提在手上,雪地裏踩一雙烏青的赤腳。
秦三張了張口,喉嚨發出一點兒嘶嘶聲,除了一溜溜白氣,什麼也沒說出來。他啞子似的向缺口指了指,轉身就融入紛紛揚揚的雪花裏去了。
鐵牛懶得尋找媽媽,他討厭媽媽動不動就給他一頓訓斥。快爬上大堤時,聽到打夯的歌聲,他立時來了勁兒。
“呀嗬咦,打飛地!咦呀嗬,打飛硪!”
他興奮地跑近唱歌的人群,看到四個大人各拉一段麻繩,繩子穿過一塊方形花崗石的四角,四人一齊抬起,石塊高高揚過頭頂,然後重重砸落下來,將新土夯實。
鐵牛驚奇得張大了嘴:爸爸竟然在紛飛的大雪中光裸著上身!
爸爸身體是紫紅色的,胸前和手臂的肌肉一條條隆起,好像油光閃閃。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四周飛舞,不停地向身體碰撞,就像一支光柱吸引著無數晶瑩的飛蛾。可是這些飛蛾一撞上紫紅的光柱立即就無影無蹤了,像精靈一樣消失了。紫紅的身體遍布著星星點點晶亮的水珠,也許是雪水,也許是汗珠,它們混合在一起,彎彎曲曲向下流,或者被用力的動作一串串拋甩下來。
石硪向空中拋起時,由一人領唱,石硪砸下來就大家一齊和。那粗獷的歌聲其實不是唱而是吼出來的。他們經常閉著眼,一邊吼歌,一邊有規則地移動步伐。
鐵牛上前叫了聲:“爸爸。”
秦天猩紅灼亮的眼光朝兒子瞥了瞥,繼續眯著眼領歌。
鐵牛忽然覺得腦袋上被人敲了一下,果然是媽媽。玉蘭撂下扁擔,把兒子扯到背風的堤坎下,拿來一把稻草,將他提豬崽似的提起來往稻草上一捺,這才蹲下給他抹臉。“你這是找死呢,誰叫你來的?你看你的腳,血湖血海呢,凍成這樣!”
鐵牛站在幹草裏,媽媽虎著臉給他擦血漬,搓腳趾。
看著爸爸他們蹲在堤坎下吃飯,鐵牛感到很高興,很想聽到爸爸一句讚揚話。他猜不透爸爸臉上的表情。自從爸爸治病回來後,鐵牛很少看到他從前雖然嚴厲,但時常露出的慈愛表情了。爸爸很少言語,和媽媽也很少交談。社裏的事情如果不是肖叔叔他們來找,他也不像過去東家西家地忙乎了。爸爸常常一個人悶坐著,不是一聲歎息,就是無緣無故地發火。鐵牛覺得爸爸變了很多。
雪花飛舞著往飯碗裏飄,爸爸似乎沒什麼感覺。飯菜幾乎變成了冰疙瘩,鐵牛聽到爸爸嚼蘿卜的哢嚓聲。爸爸坐在幹草上休息時,手無意間撫著鐵牛腳背,他感激地看著爸爸,誰知爸爸轉過臉,聲音狠狠地說:“還不回去!”
一連數日風雪,濕地凍得堅如鐵角,鋤頭挖下去隻濺起幾點白粉,許多工具被毀壞了。後來謝大成想出一個辦法,首先向深處掘洞,掏空,再將四邊銼開小溝,最後眾人舉起鋤頭,吼聲:“一二三!”一齊猛敲,“轟隆”一聲,一塊巨大的凍泥就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