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慕蟾宮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他終日獨坐船艙,目不轉睛地悵然遙望著天盡頭的流轉雲絮,看它們變換姿影,悄然逝去。
輕風拂動了他的衣襟,卻吹不散他那滿腹的愁思。他幽幽地想著:“難道人生就如這白雲一般,分分合合,聚散無常,最終化為無形麼?”想起前塵舊事,心中的煩惱更是剪不斷,理還亂。
自從那次在花舫中與白秋練相識後,慕蟾宮常常“碰巧”在湖中遇見她。她對慕蟾宮說,自己是船戶的女兒,孤苦伶仃,與母親相依為命,那日因給一個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送魚,遇到了那家的小姐,小姐與她一見如故,硬拉著她乘坐花舫一同遊湖。慕蟾宮追問是哪個大戶人家,白秋練隻說那家主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不便言明。慕蟾宮明白事有蹊蹺,也不再問。
不久慕蟾宮見到了白秋練的母親。白母慈祥和藹,大方氣派,渾不似個漁家婦人。她雖同意了他和白秋練的婚事,但似乎對這樁婚事並不滿意。她看慕蟾宮的神情,像極了白秋練與他初逢時,臉上那種審視殘破珍寶又憐又愛的樣子。這母女的奇怪表情,令慕蟾宮百思不得其解。此後白母對他們夫婦多加照顧,見麵雖不多,卻時常為他們排憂解難,待慕蟾宮有若親生,令慕蟾宮感激不已。
慕蟾宮的父母卻對婚事滿意極了。這是何故?原來,白秋練善占卜,極靈驗。她為慕家占卜了一年內貨價的跌漲,教慕蟾宮進購了一批貨品。這些貨品日後果真價格飛漲,慕家因而大賺一筆。慕小寰原本嫌棄白家貧賤,但得知這位白姑娘有此神通之後,便顧不了那麼多了,心急火燎地下聘求親,唯恐她被別家搶去。就這樣,慕蟾宮和白秋練因父母之命倉促成婚。
白秋練雖家境貧寒,但容貌出眾,聰穎過人,頗有見識。她溫柔和順,口齒伶俐,還燒得一手好菜,讓二老享盡清福。慕夫人讚歎她簡直是天仙般的完美人物,慕蟾宮能娶她定是積了十世的福份。慕小寰甚至說慕蟾宮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娶了一個好媳婦。
慕蟾宮對父母的說法一笑置之。他隻知道白秋練柔弱惹憐,需要他一心一意加以愛護。旁人如何看到這位美貌賢惠的女子也有脆弱的一麵?白秋練像孩子一樣怕黑,夜裏一定要點亮燭火,才能安然就寢。每當燭火被風吹滅,她就緊緊抱住慕蟾宮,求他去點亮熄滅的燭火。她說:“一根就夠了。即便是微弱暗淡的星光,也勝於無邊無際的黑暗。”每當這時,慕蟾宮就心頭顫抖,湧起了一股憐惜弱小的強烈衝動。
他們夫妻間有著共同的誌趣愛好。白秋練也酷愛詩文,且造詣不淺。因而慕蟾宮和她常常夜裏並坐在小船上,興致盎然地談論詩詞歌賦,任憑暖風把雪片般的蘆花吹拂到身上。白秋練才藝俱佳,時常把詩詞編成小曲唱給慕蟾宮聽,歌喉婉轉動人。慕蟾宮常常分心猛然把白秋練攬在懷裏,讓白秋練那柔和的發絲輕輕擦著他的臉,含情對視,相偎相依,愛意纏mian。白日裏,他們也時常泛舟湖上,並肩船頭,微風舉袂,指指點點,笑語連珠。男俊逸,女絕色,也不知引來多少目光,招來多少羨妒。
娶了白秋練之後,慕小寰不再強求慕蟾宮去經商了。因為白秋練雖是女流之輩,但打點好生意不在話下,對經營之道也是應對自如。慕蟾宮因此重獲自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充分享受著夫妻之間的恩愛纏mian。他心中一遍遍地感謝上蒼,讓他得以結識白秋練。在甜蜜的歲月裏,他一日之間感受到的幸福,就已超過了他遇到白秋練以前所感受過的全部快慰。
在已往的日子裏,慕蟾宮被認為是毫無用處的人,迂腐懦弱,甚至連父母都暗自悲歎白養了這個兒子。慕蟾宮的心中充滿了陰暗的挫敗感和厭世情緒。而他與白秋練在一起時,才在妻子溫柔的話語中發現自己有那麼多的過人之處。他立誓要自強自立於世間。這樣一來,他從往日的寂寞、孤獨、百無聊賴中掙脫出來,變得自信灑脫,周身散發出光彩來。連父母都驚歎他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知是服了什麼靈丹妙藥。
有一次,慕蟾宮問起白秋練初見那****為何要在臉上塗上黃色的油彩,她笑著答道:“為了讓你更注意那位美豔絕倫的小姐呀!”慕蟾宮搖搖頭道:“是怕她忌妒你的美貌罷?”白秋練含羞道:“哪裏?她比我美得多了。”慕蟾宮道:“不,我還是覺得你比較美。”白秋練道:“至少那日在花舫上她比我美罷,我如同鳳凰身邊的麻雀。當時你為何不愛上那隻高貴的鳳凰?”慕蟾宮笑道:“那鳳凰外表高貴,言行可不見得高貴,又怎及你這般溫雅可親?我的心意難道你還不明白?我說過,隻要自己喜歡的東西,無論貴賤,都是無價之寶。若是要你在詩集和價值連城的玉扇之間選一樣,你會選什麼?”白秋練微微一笑,道:“我選的自然和你一樣。”
這些並不是遙遠的記憶,一幕幕清晰得像是昨夜發生的一樣。可偏偏昨夜發生的事如夢一般的不真實。
夜裏,似夢非夢,朦朧之中,他感覺身子輕飄飄的懸在半空,耳邊恍恍惚惚傳來白秋練淒惻的聲音:“蟾宮,我走了……”而後感到有水滴輕輕滴到臉上。他想大聲叫喊:“別走!”可他喊不出聲,嗓子幹澀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他也睜不開眼睛,身體像是被緊緊綁住一般動彈不得。隻覺得昏昏沉沉,許多奇怪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中,恍惚間見到年幼時在教書先生的戒尺下念書,又似乎聽到父親聲色俱厲的斥罵,母親苦口婆心的規勸,但轉眼間又消失不見,眼前變成白秋練那初相逢時無限嬌羞而又帶著欽慕之情的麵容。她忽而眼圈微紅,淚珠欲滴,無限眷戀地望了他一眼,道:“我走了。你多保重。”便轉身飄然而去。他焦急萬分,終於叫出了聲:“你別走!”睜開眼,已是出了一身的虛汗。
冷清的空氣在悄然蕩漾,使得房中一片愁雲慘霧,死氣沉沉。他也似乎嗅到了一種彌漫著的虛無飄渺的味道。
白秋練真的不在他身邊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床前的案上放著一張薄紙,薄紙上壓著一條白綾。他拿起薄紙,隻見紙上留下了娟秀的字跡:“切勿等我,萬望珍重。白氏書囑夫君慕郎。”紙張有斑斑點點樣的浸濕痕跡。他輕喚道:“秋練。”沒有回答。他又高聲叫道:“秋練!”依舊沒有回答。
她真的走了麼?慕蟾宮不敢接受這個事實,寧可認為這是她藏起來和他開的一個小玩笑。
他在屋裏四處尋找,打開每一個箱子、每一個櫃子,仿佛白秋練可以藏在裏麵似的。尋遍了每一個角落,什麼也沒有。
他拖著顫抖的雙腿,握著那條雪一般的白綾,發狂地找遍了全城。在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隱隱約約有她的幻影,還是那樣的靜謐、矜持,在對他淺淺一笑。
他回想起昨日,白秋練還嬌弱無力靠在他身上,柔軟豐腴的身體緊貼著他,對他溫言軟語。而他此刻心中還充盈著那溫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裏似仍有她那如蘭的體香。可現在卻找不到她的半點蹤影。有血有肉的白秋練,與自己朝夕相伴已有一年的白秋練,怎麼就這樣消失不見?
慕蟾宮漫無目的地躑躅而行,回憶著種種難以忘懷的情景,心中流淌著一陣陣無可排遣的感傷。走到湖邊,舉頭一望,但見日影西移,晚霞似血,湖光山色與昨日無異。可是少了一個人兒,便覺得滿目荒涼,淒淒寂寂。回想一年來與白秋練的溫存纏mian,想起她的淺笑輕顰,想起她幽怨的目光,竟似做了一場大夢!隻可惜這夢醒得太早了。
※※※
天色漸暗,殘陽如血,把湖水染得通紅一片。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隻聽得身後遠遠傳來話聲:“你來了。”慕蟾宮回頭看時,正是真君。真君隨風一掠,來到慕蟾宮的身後。慕蟾宮起身向真君躬身行禮,道:“先生!”他心道:“我根本就沒走,又何曾來過?我早就鐵了心,卻讓我在此苦等,浪費一日的時光。”真君淡淡道:“你當真已經決定好了?”慕蟾宮道:“不錯!我已靜靜地想了一日,想得不能再清楚了。”
真君心中暗道:“這小子外表斯文懦弱,卻也有這般剛強堅定的意誌。我不妨就成全了他。可瞧他呆頭木腦的,也不知能否成事。帶他去見三公主,一定有一場好戲看。”因此沉聲道:“好,我便答應你罷。”慕蟾宮一聽這話,大喜若狂,立即跪地叩謝。真君道:“起來罷。”慕蟾宮站起身來,滿麵歡顏。真君提醒道:“此事危險萬分,非同兒戲,稍不留心就要丟了性命。你到了龍宮,應當知道隨機應變。若遇盤問,隻消提起我便是。你可千萬要記住!”慕蟾宮涉世未深,單純厚道,對此行的艱難凶險更沒有實質性的認識,隻是連聲道:“多謝前輩的教誨。晚生一定謹記在心。”真君伸出手掌,變出一顆綠瑩瑩的丹藥,遞給慕蟾宮,道:“你吃了這顆仙丹,就能在水中呼吸活動了。”慕蟾宮毫不猶豫地接過丹藥一口吞下。不多時,隻覺得一股清新的涼氣直滲入五髒六腑。他兩日滴水未進,唇焦舌燥,幾乎虛脫,但吃了丹藥後身體精力大增,舒爽難言,漉漉饑腸也不再叫喚個沒完。
真君教給慕蟾宮一些龍宮的規矩,並給他看了龍宮的地圖,道清種種須留意之事。慕蟾宮問道:“先生,我該如何進入龍宮?”真君道:“你就扮作我的侍從罷!”說著用手一指,慕蟾宮的身上便換上一件合體飄逸的道袍。慕蟾宮驚異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然後拱手對真君道:“多謝先生!”
一切準備停當,真君道:“如若救得白秋練,或需我相助,都可到我的居處去找我。千萬不可惹是生非。”雖然慕蟾宮怎麼看也不像會惹是生非的人,但他外和內剛的性子,還是叫人擔心,因此真君便叮囑了一句。慕蟾宮點頭道:“晚生定當從命!”他忽然想到一事,問道:“先生,不知我的嶽母現下如何?”真君道:“她已安然無恙,隻是日夜思念女兒,眼睛幾乎哭瞎了。”慕蟾宮不禁又是傷心歎息了一番,道:“先生您能不能幫我照顧她老人家?”真君道:“好,包在我身上。現在你可下水了。”
慕蟾宮向深不可測的湖水看了一眼,這才開始感到有些膽怯了。真君命令道:“快跳!”話落自身已悄悄潛入水中,仿佛憑空消失了。慕蟾宮見真君已無影無蹤,再不下水就來不及了,隻得閉上眼睛,壯著膽子一躍而下。湖水冰涼刺骨,但他並不覺得濕冷,反而覺得自然舒適,呼吸也順暢無阻。他的身子一直往下墜,有若摔進無底深淵,又或往陰曹地府直掉而下。不知過了多久,才覺得自己如同騰雲駕霧般的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