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張雞蛋餅(1 / 1)

前些時候,去飯店看望一位發了財的朋友,中午他請我在飯店“隨便吃點兒什麼”。不想飯店小姐送上賬單,幾碟小菜,兩碗清湯,竟收費近千元!我愕然失色,朋友卻不在意地說,光湯就400元一碗呢!我後悔不迭,不該一口氣喝光那湯,以至沒有品出任何特殊的滋味兒。

從飯店出來,我想起了那張雞蛋餅。

因長年供職於文化單位,迎來送往、賓朋相聚是少不了的,但每當吃完中西大菜,心中總不平衡,痛惜那動輒千元的餐費,便下意識地想起那張雞蛋餅,覺得無論是澳洲龍蝦,還是清蒸盤龍鱔,都遠不如那張雞蛋餅餘香滿口,令人難以釋懷。

其實,那是一張極普通的雞蛋餅。

我五六歲時,正趕上所謂“三年自然災害”。長大後才知道,那一年中國的有些省份有餓死人的,相對於他們,我還是極幸運的,但也深刻領教了什麼叫做饑餓:每次做飯,年邁的爺爺都要拿秤稱,因為肚子裏沒有油水,兩個小窩頭吃下去,根本就驅趕不走饑餓的感覺。記得當時最令我樂之不疲的就是:幫爺爺挑米中的稗子,因為間或有一些沒有去殼的稻粒兒,攢到一小酒盅,我即可去皮蒸出一小碗米飯獨自享用。至於零食,除了春節配給每人的一小包已有黴味的葵花籽和一小包花生外,記憶中竟是一片空白。所以,父親在房門口種下的一株向日葵便凝聚了我的全部企盼。從破土時的幼苗一直到長出果盤,我澆水、施肥,關注著它的每一點微小的變化,隨著那黃色花盤的綻開,我開始“設計”果實成熟後的“分配方案”,暗自品味著葵花子的香甜。

一位哲人說“生命是在不斷地希望中延伸”,誠如斯言。如果沒有了希望,人生便失去了太陽。盡管由於每個人的生活境遇不同,這希望便也迥然有別,不可同日而語。但無論是誰,無論他的生存狀態多麼艱難,希望總是引導他行進的火炬,總是觸發他快樂的源泉。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的“希望”受到了威脅!

那天晌午,午睡中的我突然被一陣葉片晃動發出的聲響驚醒。我立即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顧不得穿鞋便跑出屋外。果然,一個我不認識的鄉下小孩兒正用雙手攥住向日葵稈兒起勁兒地搖晃。

“住手!不許晃!”我緊跑幾步,衝上去掰他的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本能的,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因而我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或者說,初諳世事的我還無法對眼前的事態做出“理性”的判斷—他比我高大,比我蠻悍,我的製止很可能蒼白而無力。果然,他不但沒有鬆手,還抬腿一腳,正好踢中了我的下腹,巨痛使我“哇”地哭出聲來,捂著小腹蹲在了地上。

首先跑出房門的是隔壁的張姥姥。她見狀先上去打了那個鄉下小孩兒一巴掌,“呦,我的小冤家兒,剛進家門你就給我惹禍!”隨後過來攙扶我,見我仍啼哭不止,又返身跑回屋裏,拿出了一隻紅皮雞蛋往我手裏塞。淚眼朦朧中,我看清了那隻雞蛋,在那貧瘠的歲月,在當時饑餓的企盼中,雞蛋之於我,實在太奢侈,太昂貴,太可望而不可及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我沒有攥住那隻雞蛋,而是聽憑它順著我的手心滑落,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碎了。

接著跑出屋門的姐姐看到了這一幕。她顧不得撫慰我,而是回屋取了小碗和鏟子,一點一點地把摔碎的雞蛋鏟起,好在地麵已被踩得堅實,蛋清才沒有完全滲透進去。

姐姐當時正讀小學,還不善於和別人“理論”,在張姥姥一迭聲的道歉聲中,拉起我回到了屋裏。父母上班了,爺爺正在沉睡,姐姐便打開麵缸,用鏟子在缸壁上使勁地刮著,鏟子發出一聲聲尖利刺耳的聲響,好一會兒,姐姐終於從已經空了的麵缸裏刮出一捧殘存的麵粉,把它和雞蛋攪拌在一起,加上水,攤了一張雞蛋餅。

於是,我吃了有生以來最難忘的一張雞蛋餅。

長大後,幼時的許多記憶都被時間的流水衝刷得不留一絲痕跡,唯獨這張雞蛋餅不曾從我的記憶中消失。特別是這些年,生計愈發好過的時候,這張雞蛋餅似乎便成了一個“結”,纏繞在我情感的鏈條上揮之不去,它似乎已經成了我幼年生活的一個符號,滋養我生命的一份養料。正因為有了它的滋養,我在物欲橫流的社會氛圍中,才能夠不追求奢侈,不羨慕豪華;才能夠在生活的多重擠壓下,使生命堅韌而富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