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係列殺妻案的采訪劄記
(某年某月某日,某市某區七裏墊看守所死囚羈押室)。
二月的早春,天氣陰寒淒冷,淫雨靡靡,自春節後一直下個不停。冷雨敲打著羈押室窗外的玻璃和鋼鐵柵欄,無休無止。記不清提過幾次申請直至最後批準,我們終於踏進了戒備森嚴的看守所,采訪一起全國罕見的係列殺妻案。
在厚厚的卷宗裏,我看到了以下表述:來昶鬥(化名),男,42歲,山東省某市某縣某鎮人,中專文化。犯故意殺人罪。在十年間先後殺死原配妻子和另兩位與他成為事實夫妻的女人……
24小時永遠有人堅守的門崗傳來了鐵門鐵鎖關合的“哐當”聲。緊接著,一陣錚錚的鐵鐐聲自遠及近。在兩名高大的武警戰士看押下,來昶鬥小心翼翼地跨進了審訊室。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想象中那個身材高大、麵色陰狠、肌肉發達的殺人犯,與眼前這個卑微瘦小、麵相和善,整個拎起來不到一百斤的矮個子怎麼也對不上號。
調整好雙方的位置和坐姿,我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香煙,在得到武警戰士的默許之後遞了過去。
來昶鬥顯然十分驚訝。在高牆鐵窗中幾乎沒有任何人探視而與世隔絕數月之後,他似乎已經不再習慣這種自由人之間司空見慣的人情往來。他倉促地站起身連聲稱謝,以一種非常別扭和古怪的謙卑姿勢與我接了火。
其實我倒很想在另一個隻有我們倆的地方,與他進行一場推心置腹、毫無拘束的漫談。然而這卻是無法達成的荒唐想法。我知道,不僅是因為看守所的空間有限,更因為“囚禁”這兩個字所包含的法律內涵。
武警戰士持槍而立。他們作為國家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正在不折不扣地執行法律神聖的指令。麵對他們帽簷上閃閃發亮的警徽和威嚴的肩章,我肅然起敬。
接下來,我將與這個十年當中先後三次殺妻的狂魔進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探求內心的對話。來昶鬥靈魂與情感的世界裏,他那曾被嚴嚴實實地封存了十年的一場場腥風血雨,將在這裏一一滾過。
一
在采訪開始之前,我定下神來,平心靜氣地端詳了我的采訪對象。
十年亡命天涯,四個月鐵窗牢獄,42歲的來昶鬥已經未老先衰。頭發幾乎花白,臉上滄桑密布,窄窄的額頭上竟有三道刀刻般深深的皺紋,雙腮已經凹陷了進去。
我不得不說實話,任憑我反複尋覓,我仍然無法從他目光中看出一絲殘忍和暴戾。
“來昶鬥,你好,今天我來隻是想隨意談談。如果你願意,有什麼心裏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意見,能告訴我嗎?”
說完這句話,我為自己的聲音幾乎下意識的平靜和輕微而暗暗驚奇。其實也是,一個人最基本最首要的生存需求即將被莊嚴的法律剝奪,人世間最重最嚴厲的懲罰已經降臨到他的頭上,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對他聲色俱厲?
我們的采訪,既不是警察審訊,也不是法官辦案,僅僅是——當事情已經過去,當法律的刑事追究行將結束,當當事者靈魂中的一場大風暴已經平息,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以一個過來人或者旁觀者的身份,去審視那已經成為過去的“生活片段”,談一點心中的感悟和思考,或者重新審視那些曲曲折折的道德和良知的各線,看看哪兒做得過火了,哪兒又做得太絕了,哪兒又是不該去做的,哪兒又是我們必須吸取的教訓。如此而已。
來昶鬥自述:“我真沒想到,非常感謝你們今天能來采訪我。我覺得其實你們給了我一個讓我能說說心裏話的機會。今天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沒有什麼求生的奢望了,也不想為自己殺人犯罪作什麼辯解。我要說的一切也無非都是感情和經曆上的,這些東西放在法庭上根本不能作為證據。況且我犯罪的人證物證包括我自己的坦白交代,鐵證如山,鐵案難翻,這些我也都很清楚。我隻想說,盡管我殺死了三個老婆,但我並不承認我是你們想象中的那樣,是個殺人成性、嗜血如狂的惡魔。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來昶鬥在講述的時候,神態自然,非常注重語言的邏輯性。語意語氣連貫,思路條理清晰。同樣有著多年教師經曆的我,明顯感覺到他曾受過某種講授和知識技能的專業訓練。果然,接下來的講述印證了這一點。那是多年教師經曆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來昶鬥自述:“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家境貧寒,但我學習一直不錯,人前人後挺給父母親爭麵子。中學畢業後,我在鄉裏的小學擔任民辦教師,連續十年會考,我的學生都十分爭氣,次次前三名。我也年年被評為先進教師。1990年我考入縣師範,兩年後畢業馬上被提拔為學區主任。學區十個班我主抓業務,事業蒸蒸日上,教書育人是我最為自豪和驕傲的工作。”
“與事業相比,我的愛情婚姻可以說一言難盡。我是家裏的獨苗,父母中年得子,對我百般疼愛,12歲就給我定了娃娃親。她人長得不錯,家裏的經濟條件也很好。可是正式成婚後7個多月,妻子仍然沒有懷孕,這讓雙方的家人,特別是我的老父親非常著急。開始時,我認為是妻子有問題,千方百計動員她到醫院檢查,但醫生說我妻子很正常。沒辦法,我隻有硬著頭皮自己去醫院檢查。我是偷偷去的,隻怕家裏人知道。真沒想到,一檢查就發現了問題。醫生的結論是我的前列腺有病,直接影響生育能力。”
“我本來就瘦小,這下更覺得自己在妻子麵前矮了三分。漸漸地,我的性能力真地開始不正常起來,好多次都無法和妻子同房。在每次夫妻生活失敗後,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的譏諷。如果妻子講道理,應該鼓勵和安慰我,幫助我積極求醫。但沒想到她不但不關心我,而且侮辱我的人格,最後甚至拒絕和我過夫妻生活。就這樣,我們勉強維持著夫妻的名分,不死不活地過著。”
“某年11月初,我要到市裏去學習五天。途中發現自己將一本重要的教材忘在了家中,隻好回家去取。我走進家門時,看到了羞恥的一幕:妻子正和一個陌生男人睡在一起。我衝上去,和那個男人打了起來。可我又瘦又小,結局可想而知。11月8日晚上,我們倆開始談論離婚問題。我堅持要妻子把對我的不忠作為雙方的離婚原因寫進協議之中,但她堅決不同意。兩人便又開始爭吵起來。她在對罵中說自己偷男人是因為丈夫無能,不是一個男人。吵著吵著,她先動起了手,一把抓住我的生殖器下死勁兒捏。我疼痛難忍讓她放手,可她一直不放要往死裏整我。我身後剛好有一根我們家翻棉花用的棍子,我幾乎本能地拿起來朝她頭上打了幾下,當場把她打昏了。我不解恨,見桌上有把刀,又拿起來朝她頭上砍了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