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詩歌出句先概括曆史。在六朝著名的軍事要塞西塞山,王濬率“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便黯然消失。本來益州金陵相距遙遠,然一“下”一“收”,金陵就亡矣,這二字實際是渲染西晉的赫赫聲勢,使東吳聞風喪膽,這裏是一虛一實,西晉為虛,東吳為實,頷聯直接寫戰事與結局,簡潔明了,高度概括了曆史事實。實際上首、頷兩聯在對比中顯出了強弱、西晉水軍出征、行軍路線、攻守方式、戰事結局。僅用第一句寫西晉水軍出征,其餘三句均寫東吳:對戰爭的反應、工事被毀,舉旗投降。既有失敗者的嘴臉,又有勝利者的威勢,虛虛實實,安排極為巧妙。那麼,為什麼詩人單選西晉滅吳之事件呢?因為東吳在六朝時較為強大,並有別出心裁的工事,卻亡於一旦。後人應引為鑒的曆史卻沒有驚醒後人,為此,寫吳亡是為了揭示統治者的昏聵和愚蠢,分久必合的曆史潮流不容阻擋!吳國虛妄的“王氣”、天然的要塞、千尋的鐵鏈都是不堪一擊的,揭示了“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真理。清人屈複評其曰;“前四句止就一言,五句以‘幾回’二字括過六代,繁簡得宜,此法甚妙。”《唐詩成法》。第六句寫山,這裏引出西塞山,正是在放眼六朝興亡的廣闊背景上的結果,從而使詩的境界大大拓寬了,拓深了。不直接寫山之聳立,而寫山之“依舊”,是為了突出人事變遷的規律,六朝轉瞬消失,還表現了“江山不管興旺恨,一任斜陽伴客愁”包佶:《再過金陵》。的意境。從另一角度補充了上句之“傷”字的內涵,所以紀昀說:“第六句一筆折到西塞山是為圓熟”見方回:《瀛奎律髓》紀評。。第七句直擊今世,第八句說昔日要塞已成曆史陳跡,已在瑟瑟秋風中荒廢淨盡。荒廢的遺跡就是六朝衰亡的見證,誰分裂國家,正如同此遺跡,國家的統一是曆史潮流所向,至此,懷古慨今,在縱橫開闔、酣暢淋漓的氣勢中寓有深沉的思索。詩人在敘往事、繪古今中,旁指唐王朝,把嘲弄的鋒芒指向在曆史上曾占據一方,最終滅亡的統治者,這不是痛擊唐朝重新抬頭的割據勢力又是什麼!“萬戶千門成野草,隻緣一曲《後庭花》”(《金陵五題·台城》),六朝的覆亡,是驕奢淫逸的唐王朝的一麵鏡子啊!昭示人們應以史為鑒,珍惜河山安定和國家的統一。詩人在對曆史的反思中,達到了喻今之目的,滲入了作者的思想和考問。全詩以懷古起始,以鑒今收束,體現了曆史是一麵鏡子的大原則,可說是集曆史家的嚴峻、政治家的敏銳,哲學家的深刻、文學家的多情於一身的完美整體。敘事、抒情、寫景、議論熔於一爐,敘事緊湊洗練,議論精辟深刻,抒情強烈深沉,寫景襯托主題,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在手法上,鋪墊、襯托、對比交織一體,由遠而近,從實到虛,自淺入深的巧妙結構與豐厚博大的內涵有機渾融,顯出痛快淋漓、雄渾豪邁之氣。宋代人計敏夫《唐詩紀事》載,長慶年間,劉禹錫與元稹、韋楚客相聚於白居易家,談論南朝興廢,欲各賦金陵懷古詩一首。劉禹錫的“王濬樓船”一首先成,白居易看後說:“四人探驪龍,子先獲珠,所餘鱗爪何用耶?”因而其餘三人都不再續寫,由此,這首詩藝術上的成就早為人所稱揚,其價值所在是不言而喻的。全詩“似議非議,有論無論,筆著紙上,神來無際,氣魄法律,無不精到”薛雪:《一瓢詩話》。。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筆法。另如五律《蜀先主廟》、《金陵懷古》,前者寫盛德,寫業衰,在盛衰鮮明的對比中,興亡的曆史教訓盡出,其著眼點仍在今。唐王朝開元盛世之後,國勢便日漸衰微,統治者仍然不警醒,還是昏庸荒唐,並且一再打擊壓製迫害劉禹錫,柳宗元等革新派,對風雨飄搖的局勢仍執迷不悟,詩人為此怎能不感慨頓首呢!後者用《玉樹後庭花》之典,更是意味雋永。六朝帝王憑恃天險、縱情享樂而亡國,沉痛的曆史教訓本應引起後人吸取,但是《玉樹後庭花》的亡國之音卻還在流行,這就暗示了唐王朝統治者,正在依托關中山河之險、沉溺聲色犬馬,步六朝亡國之後塵,是相當危險之舉,用《玉樹後庭花》這一音樂現象寄寓鑒戒亡國之意,可謂綿長深刻。《黃一齋詩說》雲:“詠史詩不必鑿鑿指事實,看古人名作可見。”劉禹錫的這首懷古詩皆為如此。首聯從題首搖曳而來,尾聯從題後迤邐而去。前兩聯隻點出與六朝有關的金陵名勝古跡,以暗示千古興亡的緣由,而不是為了追懷一朝、一帝、一事、一物,一下子把曆史與現實銜接起來了,並無了曆史的遙遠感,卻有了深邃的曆史命意。後兩聯則通過議論和感慨借古諷今,揭示了全詩的主題。所以,劉禹錫的詠史懷古詩字字皆如清濯,句句皆如精警高卓,沉著超遠。無論從結構還是從字句都是十分高明之作。《荊州道懷古》、《姑蘇台》、《金陵五題》等詠史懷古之作無不通過曆史遺跡的追問,暗示、象征當朝的腐朽,痛擊當局者的昏聵無能,字字要害,句句有力,別出一番滋味,綿密的思致,精巧的手段可謂新中出新,創新精神與他的革新精神一樣,時時勃發昂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