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經過音(2)(2 / 3)

“不好意思,這是這兩天寫的,提提意見吧……”她在郵件裏寫。小提琴伴奏,似乎空蒙。天籟之音。非人間的神啟。

他覺得,她好像看到那晚他看到的一切。

“驚豔。”他點發送。

“你也會拍馬屁了?”

“建議加一點兒打擊樂。”

“我是旋律黨,聽音樂的時候總會莫名其妙地自動過濾打擊樂。”

“打擊樂該用還是要用啊,不用的話,氣氛很難托上去啊……”

“打擊樂用不好很悲哀。”

“我是三聲部也駕馭不了,你用六聲部複調,厲害啊。”

“譜子是finale打的,發不上來,用MIDI做了個小樣。沒縮混,挺粗糙的。但是曲式結構還算比較嚴謹。現在隻有第一樂章。……不太喜歡表現主義,更傾向於新古典主義。MP3格式導的時候壓縮率調得有點兒高了。湊合聽吧。”

“和你原先的風格都不一樣。”

“說真的討厭重複自己,突破又難,所以隻能從旋律和節奏上有意扭一下,3/4和4/4拍子的轉換都是刻意扭曲的結果……伴奏有的地方也是亂的。聽出來了嗎?”

“可是我覺得刻意去避免所謂的‘套路’是不對的,套路之所以成為套路,就是因為它好用。套路技巧是共性的東西,用得合適,才能體現水準。你有意扭曲,其實是冒險。不過我還是喜歡。特別是小提琴那部分,好像有液體的動態……就像酒杯裏的酒放在你手裏,在輕輕搖晃……是你學生伴奏的?”

“是。……當時我是在想你描述的賽裏木湖,還有落進湖水裏的星星,突然出現的一對天鵝……你知道嗎?這個畫麵一直在我腦子裏……”

作曲太難了——沒有幾個作曲家可以達到她的水準,說到底,根本就沒有幾個女孩兒學作曲。他想,心裏對她崇拜至極,但無法表達——他知道她不喜歡世俗的讚美,但是自己又沒有多少不俗的詞兒來描述內心真實的想法。

“說實話,今年起我就沒出過一個完整作品。都是半成品,覺得自己到瓶頸了,說穿了就是惰性,還有就是自我厭惡,自我否定。沒別的借口。這回去新疆,好像有點兒找回來了……說真的,謝謝你。”

他心裏動了一下,看著窗外的月亮,還有那麼那麼多的星星。

他想,起碼他們共享著一個月亮,不過在她的城市裏,沒有星星。

“告訴你一件事,怪事:我手機圖像裏,根本就沒有那對天鵝……”

“你是說……那天晚上是幻覺?”聽她的聲音很緊張。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幻覺啊……”

她大睜著一雙眼睛,看著天花板,她明白,該來的一切都來了,躲不過。

8

兩個人的心似乎更微妙地貼近了。又過了些時,他來電話說,馬上要去救災,雪災,一個營的兵力,他帶隊。她這才想起來,天天跟她通話的這個男孩兒,還是個營級幹部,少校營長。他說得隨隨便便,她的心裏卻是一陣緊縮。他說,這個地方每年都有雪災,每年都要去救災,沒什麼新鮮的,隻不過他是頭一回帶隊罷了。她知道他是怕她難受才這麼說的,但越是這樣她心裏越是難受。一個沒爸沒媽沒人心疼的男孩子,要帶一個營的兵力,在冰天雪地中去搶險救災,這是生活在大城市、吊著腰子玩花活的人無法想象的。他給她打電話的當天就開拔了,說好安置好了無論如何要給她電話。她想,真是太好了,給他買的這個豪華手機,無論到天涯海角,都會有信號。

當天她一直惴惴,晚上更是心慌意亂,給兒子做好了晚飯就出門了,到了Y的堂姐家裏聊天。堂姐現在早已離休,這麼多年,一直和她保持著聯係。堂姐一直習慣把她當成自己家人,自己的沒過門兒的弟媳婦,熱絡得很。兩人聊啊聊啊,直到十二點四十,她的手機響了。堂姐瞠目:“這麼晚了還有人給你打電話?”她急忙捂著手機走到另一間屋,一聽他的聲音,她手腕上的脈管突突地跳起來。

他在那邊還挺高興:“都安置好了,現在在雪窩子裏給你打電話,我什麼都沒帶,隻帶了你給我簽名的那張碟,我一直把你的碟揣在懷裏,衣服濕了,可是碟沒事兒。我已經把它轉到手機裏了,你想聽嗎?”

她的眼淚艱難地在眼眶裏轉。天呐!在雪窩子裏?什麼是雪窩子?她努力平靜著說:“救災還帶什麼碟啊?衣服濕了怎麼辦?有地方烤火麼?”

“有,你放心吧。這兒挺好的,一切順利,幾天之後就可以回去了。”

……“幾天之後就可以回去了”?……這句話怎麼讓她如此熟悉,是啊,那個遙遠的青年,她永遠的愛人,就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夏天,他在軍事演習中為救人受了重傷,躺在三○一病房裏,她和伯父母,還有他的外婆、爸爸媽媽一起去看他。一看見他蒼白清臒的臉,她就忍不住要哭了,但是她必須忍住,去之前伯父母反複交代過,一定不許哭,她用全身的力氣忍住不哭,但是不能說話,一個字也不能說,她知道她隻要一張嘴,就會痛哭。所有的人都說了各種安慰和鼓勵的話,她驚奇地看見他的親生母親從容不迫地走到他的床邊,背著手,像平常那樣鎮定地說了一番話:“……受這點兒小傷算不了什麼,革命軍人就是要流血犧牲!你看看你三姨……那時候在贛南打遊擊的時候,受過多重的傷,不是照樣不下火線麼?……”她聽得瞠目結舌,那是她第一次領教對她來講完全陌生的另一種家庭教育,在所有人訓話結束之後,她的伯母把她推到他床前:“快說句話呀,看我們家這個傻丫頭!”她低著頭,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裏轉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他輕輕地說:“怎麼瘦了?我這兒有好多好吃的,都是人家送的,你帶回去吃吧。沒事兒,我好多了,幾天之後就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