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變奏(1)(1 / 3)

1

那天他們聊到很晚。

一直坐在她那架舊鋼琴旁邊。

但是破天荒的,沒有聊音樂。

他們說的都是些很家常、很現實的話,與內心深處想要表達的毫無關係,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言不由衷,他們實際上很緊張,特別是他,連坐姿也顯得那麼僵硬,板板正正的,連一動也不敢動。他們內心的緊張妨礙了他們對於外部世界的感覺,他們竟然沒有聽到越來越大的雨聲,隻是在雷聲發出驚天一震的時候,他們才突然嚇了一大跳。他站起來,朦朧的光線下,他躲閃的眼神仍然那麼羞澀,雖然非常不情願,他還是說了:“古老師,我該走了。”

她看了他一眼,雖然心裏也同樣不情願,但還是很好地扮演了她應當扮演的角色:“那我就不送你了。”然後她拿了把傘遞到他手裏,他接過傘的時候說:“明天我來給你安燈。”

她看著突然變得空落落的房子,腦子有些短路,好像半天反應不過來。她就那麼呆立在客廳中間,半晌,下意識地按了一下遙控器,換了個台。屏幕上究竟演的什麼,她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一聲巨雷幾乎把窗子震破,她這才有些清醒,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衝向陽台,外麵,滂沱大雨幾乎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了!

天哪!天哪!!

她從來沒有這麼痛恨自己,恨極了!難道她就是這麼個天生的膽小鬼,就不能從甲胄中掙紮出來一回麼?為什麼她總是要掩飾甚至埋藏內心的感情,以迎合世俗社會的認同呢?

她打他的手機,沒有信號。他迷失在白茫茫的大雨中,她看見窗玻璃上的雨水沉甸甸地流淌下來,如同眼淚一般,沒有回聲。

2

第二天的黃昏他來了電話:“古老師,對不起,我……我明天再去給你安燈吧。”

“你……你是不是感冒了?被雨淋病了?”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抓著話筒。

“沒,沒有,我身體很好,這點兒雨算不了什麼……”他完全是鼻腔堵塞的聲音。

“對不起,”她的聲音已經有點兒發顫了,“對不起,昨天……”

“昨天我沒淋著雨,一出門兒,就打了一輛車,很順利。”

“你在哪兒?我去看你。”

“別,別別,真的,我什麼事兒也沒有。”

她放下電話,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她一點兒胃口也沒有,胡亂吃了幾口剩飯,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放了一個CD,是聖桑的《天鵝》。她覺得提琴的聲音有些嗚咽,是低沉的嗚咽,那種嗚咽鑽到了她的心裏去。

有人按門鈴,她去開門,完全是下意識的,她想,可能是兒子回來了。但是門開了,一個高高大大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她一時間竟然沒有認出他來,她好像第一次發現他個子那麼高,他一進來,房間就變矮了似的。

她的心突然不能控製一般地狂跳起來,一時竟覺得胸前的衣裳也跟著飄忽了起來,她簡直不敢看他,好像一看他就會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裏——無論她願不願意承認,她一直在盼著他啊!

相比之下他倒顯得鎮靜得多:“我想想,還是今天過來吧,要不然你晚上做飯都看不清楚。”

“其實兒子不在,我晚上也用不著做飯。”她小聲說。

“那你不能永遠不做飯吧。”他邊說邊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彎管節能燈,走進廚房。

她站在廚房的門邊,看著他,她的聲音怯生生的:“你是不是病了?昨天你走的時候,我真的沒發現雨下得那麼大……”

他沒說話,很專注地安燈,安好了,讓她開燈,廚房就一下子顯得很明亮溫暖。他仍然沒看她,又接著去衛生間裝燈。《天鵝》依然在嗚咽著,他突然頓了一下:“你在聽聖桑的《天鵝》?”

“是啊,我們的《天鵝》遲遲沒動靜,隻好聽經典了。”

“《星星》之後你沒寫曲子?”

“寫過一些,斷斷續續的……都不滿意。”

“是接著我們前麵那個寫的嗎?”

“是啊,找不到感覺了。”

“也許我會幫你找到感覺。”他的語調突然自信。

她心裏震了一下,佯裝鎮靜地給他倒了杯茶,然後打開抽屜,翻出去賽裏木湖時的照片,攤在桌上。

一大堆照片裏,他們的合影寥寥。有一張是在賽裏木湖旁邊,他幫她上馬的照片。那是他的戰友搶拍下來的,事後大家好一陣調笑。想起那天自己的狼狽相,她的臉立即紅了。還有在草原上的照片,當時是請一個哈族青年拍的,其實當時他們坐得還是有距離的,但是這位攝影師選擇的角度看上去卻好像是她坐在他懷裏似的,他翻來覆去地看這張照片,看個沒完,嘴裏連連說:“嗯,這張不錯。……這張可以送我吧?”沒等她答話他就揣進了兜裏。這時她才發現他們坐得太近,以至能強烈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呼吸的熱力慢慢包圍了她,她全身軟下來,心裏的定音鼓一下下地敲,越敲越響,在不能自已的時候她驀然站起:“太晚了,今天就住在我兒子的房間吧,我去給你收拾。”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他看著她的苗條背影,知道自己必須壓住身體裏那股已經快接近沸點的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