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問題……問題……問題(1 / 3)

天濛濛下著雨。雨不大,時而又停一停。但是夜來下了個通宵,把未曾幹透的土地淋得很爛。

白知時高高的舉著一柄大油紙傘,戒慎恐懼的坐在一輛嘰咕車上。幸而他人瘦,不算重,不足把那生鐵圈子包著的獨車輪壓在相當軟的泥糊裏。但是嘰咕車的木承軸還是要呻吟,還是要嘰裏咕嚕的;而分開兩臂,緊握著車把,努力推著車的老餘,仍然顯得很吃力,坐在車上的人每一步總聽得見他像牛樣的喘。

白知時每逢天雨到城外一所疏散中學校上課和下課回城時,總是特雇老餘的嘰咕車代步,而每次聽見老餘牛喘之際,必惻然想著要改造一下這具諸葛武侯所發明、一直流傳到今、似乎略加以修正的木牛。他想以白檀木的軸嵌在青杠木的承軸上,使它幹吱吱的磨擦,這可要費多大的力能!設若在兩頭各加一隻鋼珠軸承,至低限度可以減少一半以上的磨擦,則推的人至低限度便可減少三分之二的力能。其次,木軸承是直接安在車底上的,故車輪一碰著石頭,或一到硬地上,那震動便一直傳到人身。推車的兩條臂可以震麻木,坐車的更惱火,孕婦可以震到墜胎,四川大學一位教授太太不就是顯例嗎?心髒衰弱的老人可以震斷氣,也是有過的。所以許多講衛生的朋友,寧可天晴踩香灰,下雨踏醬糊,也不願找這個代步。並非講人道,實在怕受罪。設若把軸承和車身全安在一隻簡單彈簧上,則震動的力被彈簧減弱,不但坐者舒適,就推的人也不吃虧呀。

他也曾把這念頭告訴過老餘。老餘一聽就冒火,他說:“不說我上代人,光說我罷,從光緒手上推嘰咕車,推到而今,以前除了農忙外,一年四季的推,矮車高車啥沒推過?而今有了點歲數,才是熟人招呼著推趟把兩趟,三四十年了,並不見我的膀子震來拿不動筷子!坐車的千千萬萬,我從沒聽見過震死的!生娃娃的倒有,我從前就推過一個陰陽先生的娘子,從娘屋裏回家去的,我看她那肚皮就不對,果然離房子還有三根田埂,就生下他媽的一個胖娃娃!那並不是車子震下來的呀,是臨到時候了,該發作,不坐車,也一樣要生的!坐嘰咕車,隻圖省儉點腳力,本就不求舒服。從前的人,隻要早晨一下床,就沒有舒服的。不走路,光是坐著不動,該舒服了!在從前,還是不啦!高背椅,高板凳,哪個坐著不是把腰杆打得筆伸的?隻有下考場的老師們,三更燈火五更雞,伏在方桌上念書寫文章,才弄得弓腰駝背,樣子雖斯文,吃苦倒行!門板做床鋪,石頭做枕頭,我親眼看見過的。隻有而今的人才不行,越年輕,越要圖舒服,床要睡的,椅子要坐的,連嘰咕車也想坐的了!嘰咕車不,他們不坐,說是震得心跳。也好,我就不推。我倒說,從前的人真經事,七八十歲活得硬邦邦的,而今的人,哼!好像骨頭都是的了!”

一連串的牢騷話,簡直沒有商量的餘地。說到省儉氣力,老餘的理論更強,歸總一句話:“氣力越使越有,越圖省儉越沒有。本是賣氣力的事,為啥要省儉?”

說到改好了生意多些。

“啊!啊!更不對!再改,還是嘰咕車,一步一步的推。在馬路上,你能賽過黃包車嗎?圖快當的,哪個不坐黃包車?在小路上,要坐嘰咕車的,你不改,他還是要坐,這兩三年來,你先生哪一回下雨時不特為來招呼我。不坐的,就像那些學生娃娃,你就再改好了,他還是不坐。為啥呢?是嘰咕車,沒有洋馬兒漂亮!”

這老佃農的執拗頑固,隻好令白知時慨歎。他知道單憑口舌,是不足為功的,若要使老餘心悅誠服的照改,隻有兩種方法:一是先教他讀書明理,再給他一點科學常識,起碼也懂得一點物理學和經濟概論,使他有了新的觀念,先感到自己的不足,而後才能求進步,才能虛心研討,才能容納異說。“唉!這是要下水磨工夫的,所謂教育第一!我哪有此時間?老餘快六十的人了,又哪有此耐心?”其次,是示範,是實事求是,自己先挖腰包,找懂機械的設計製圖,先做一個具體而微的模形,實驗研究,有毛病就改,改了再實驗。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確性,然後才選材鳩工,造一具正式的改良嘰咕車,無條件的交與老餘去使用。然而還要多多準備兩套零件,以防老餘有心將它弄壞,而證實“你看,果然不中使呀!”必待他莫名其妙的受益了省氣力,一天可以多打幾個來回;坐的人舒服,生意好;因為新奇,可以多給幾十百把元錢;這樣,再拿與舊式嘰咕車一比,利害分明之下,他哪有不樂從之理?“唉!這是要花一筆大本錢的!除非有錢,而又有好心,方可以做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一層。但我又哪有這筆錢?設若我造得起這輛改良嘰咕車時,第一,我就用不著坐嘰咕車;第二,我自己也可以改行來推呀,又何必要討好老餘呢?”

從此,那改良嘰咕車的念頭不再熱烈,僅僅戒慎恐懼的坐在老餘的嘰咕車上,而聽見他牛喘時,才淡淡的在腦際縈回一下而已。

今天,連這念頭也沒有了,而縈回腦際的,隻幾件另外的事。一件是續弦與否的問題,一件是應否就聘到遠方去教書或回縣裏去爭縣參議員的問題,還有一件,便是知識青年從軍的問題。

幾件問題擾在腦裏,比解釋物理學上什麼絕對定律,相對定律,與夫化學上什麼物質分裂和變化的方程式,難多了!那些書本上的問題,看來艱難,但是死的,也隻有一個對象,解決得了解決不了,隻是自己一個人的事,無顯明利害可言,而且在短時間裏,也和旁的人發生不出直接的影響;尤其無時間問題,一個疑難懸在那裏,今天解決不了,明天,今年解決不了,明年,而目前的這幾件,則一切不然,都要立待解決。末了這個從軍問題,說不定今天一回去就得解決,又是國家和個人之間都有絕大關係的。

腦子不閑,便照料不到拿傘的手,屢屢被老餘打著招呼:“哎!把傘撐高點,後麵看不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