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秋盡江南】
那是民國四年,公元1915年的10月。北京的袁總統正在做著登基的美夢;南方各地反袁軍團正暗中集結,紛紛打算起兵北上……全國充滿著動蕩不安的氣氛。
但這些事情,仿佛與這個小鎮絕緣一般。這裏依然是平靜如昔,隻是間或在茶館中聽到有人談論些國事,更多的,卻是些家長裏短、市井新聞。不是南柵浮瀾橋畔趙家的婆娘偷漢子,就是中市石佛寺又開始鬧鬼,或是西柵慈庵堂藥鋪被小混混給洗劫了……
這些八卦消息整日裏四處傳播,大多是虛妄杜撰,憑空捏造,卻也充實了小鎮百無聊賴的生活。
小鎮的茶館也不甚大,大約兩扇門麵,臨水而設,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下麵有木樁撐住,上鋪地板,當地稱此類建築為水閣,也是水鄉人擴充居室的一種方法。茶館的大門上懸著一塊黑色的牌匾,匾上寫著三個淡淡的金字——“訪盧閣”,筆力強勁,相傳為茶聖陸羽的真跡。當街曲尺的大櫃台,後麵是許多錫罐,放著各種檔次的茶葉,一旁爐上黃銅的大水壺,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隻要客人一進門,便能及時地奉上一壺清香撲鼻的佳茗。
時近中午,茶館中的人也漸漸散去,隻餘若幹位老人還在品茗,自然是要等家裏人來叫吃飯時方回轉。
近窗口處的桌邊,坐著兩位白須老者。其中穿青衣的老者一手輕輕地摩挲著手中的紫砂壺,一手指著不遠處的修真觀說道:“今年菊花比去年好看多了,修真觀裏的王道士種的那本帥旗,可是真正的極品啊!黑色花瓣金底子,我活了70多歲,還是頭回看見。”
另一位老者身穿藍灰大褂,聽罷連連搖頭,得意地說道:“崔老哥那你是少見多怪了。王道士那盆帥旗是不錯,可是觀音橋堍的丘老頭家裏有一本綠雲。那個綠啊,好像用一整塊翡翠雕琢出來一般,可真是老罕見的寶貝啊。隻是丘老頭不肯拿出來,所以你們都不知道!”
崔老板笑道:“那趙老弟你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你偷偷溜進去看過不成?”
“怎麼會?前兒個晚上,我從修真觀那裏回來,經過觀音橋的時候,正好內急,所以就去橋墩下方便。那裏正對丘老頭的水閣,我見他開了後窗,將一盆綠菊放在月光底下。隻是隔得遠,不曾看清楚,株倒是不大,大概也隻有一尺來高。丘老頭一定是當作了寶貝,所以從沒見他拿出來。”
忽然,從鄰桌傳來一個格外意氣風發的年輕聲音:“兩位老先生,這些帥氣啊、綠玉啊,都算不上最好的菊花,那極品的,在那個怪人手裏。”
兩位老者轉頭望去,果然是一個穿天青大褂的青年人,大約20來歲,梳著小鎮上不多見的時髦分頭,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樣貌俊朗不凡,尤其是一雙眸子,光彩四射。原來是鎮上植材學堂新來的張恩涪教員。
“張先生,”崔老板疑惑道,“您不會說得是桑林中小草棚裏的那個杜瘋子吧?他一天到晚隻會喝酒,給人種些低劣的菊花,他會有極品?”
“崔老您可別不信,我也是親眼見到的!”張恩涪從他坐著的桌子回轉身來,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我從陳莊回來的時候,打石佛寺後麵的小路……”
“石佛寺後麵的小路?”趙老板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那裏很不幹淨的!張先生您一個人大半夜走那裏?”
張恩涪笑道:“哎,趙老,你知道我從來都不信這個的,石佛寺後麵的小路比走霅溪浜岸要省一半路程,我常走那邊,從來都沒發生過什麼。”
“就是就是!”崔老板忙打圓場,拉了拉趙老板,“張先生是學堂的先生,當然有文昌帝君保佑,百無禁忌。張先生,您請借一步說話啊,”他討好地將看似並不情願挪桌的張恩涪拉到自己這桌,用手中的紫砂壺給張恩涪斟了一杯,然後問道:“難道杜瘋子那時候也在那邊?”
“誰說不是呢!嚇了我一大跳。”張恩涪喝了一口茶,不禁讚道,“這是上好的大紅袍吧?金黃明亮,香味醇厚,入口甘醇爽口,頗有回味,不愧是富源當鋪掌櫃的珍藏啊。”
崔老板到此言,不禁有點驚訝這個歲數的年輕人竟然也會懂得品茶,心中對他又添了幾分敬重,忙道:“張先生過獎了,您要喜歡,改天我讓人送點過去。”
張恩涪一麵口中連連推辭,一麵又細細地品了一口茶,方心滿意足地繼續說道:“我原本打算從石佛寺後麵小路穿過桑地,然後從昭明牌坊那邊上大路,但還沒進桑地我就看到那草棚子裏麵還亮著燈,於是我悄悄走過去,想看看那瘋子到底在幹啥。就看見杜瘋子躺在鋪上,一手拿著酒壺,像是喝醉了。牆角擺一盆菊花,我仔細看了看,乖乖——是我從未見過的新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