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每個村莊都養著那麼幾個傻子,這是極普遍的事情,就和每家每戶都要養條狗一樣普遍。村民們戲稱他們為元帥,由於在一階段內我們村傻子數量趕巧,所以從此便流傳著十大元帥的說法。可能其中有幾個死在我出生之前,有幾個死在我出生之後記事之前,所以照耀我記憶的元帥形象僅有四個:常年戴個棉帽子專往垃圾溝裏跑愛用木棍挑破死豬肚子吃生肉的五子,整天上街扭秧歌步的死老婆子,還有一對名字合起來是武昌起義的兄弟,倆人經常舉塊磚在他們家那條死胡同裏相互追著跑,往往哥哥先凶神惡煞的把弟弟趕到窮途末路,弟弟再突然回轉身,化被動為主動,咆哮著高搖著堅硬的胳膊開始攆哥哥,終點是胡同口,如此往複,像兩節運轉不停的火車廂。雖然他倆舉過頭頂的磚頭從來沒有被扔出去砸過誰,可每逢誰碰到總會半捂頭躲到一邊。同樣的,孩子見了傳說中的五子就嚇得往媽懷裏鑽,見了蓬頭散發像抽筋一樣喋喋不休的死老婆子就趕緊找塊能拿得動的大石頭扔過去自衛。不是善良樸實的村民多慮,天真爛漫的孩童調皮,畢竟他們是傻子嘛。
截致我赴外地工作之前,村莊裏還有三個元帥,因為五子已不知去向多年。或許他用木棍挑著麻袋奔赴向了某個堆有更多死豬的外地,或許早就被壓在了我們村的豬屍堆底下與那些牲畜一起腐爛流膿,化作沃土。若誰哪天因無聊透頂而突發奇想,非要讓村裏的三大元帥來個智商……武的話,那麼死老婆子肯定是獨占鼇頭,龍兄虎弟平分秋色。因為準確的說死老婆子並不是傻子,隻是個半瘋子,中年喪偶之後才變得時好時瘋,逐漸被人從平民百姓架到元帥之列。她男人在鎮上工作,每天來回都是自行車白襯衣,是在樓上辦公室裏上班的,比村裏所有住平房扛鐵鍬的男人都要高一級別。當時還不叫死老婆子的她每天都要把頭發梳順,卡上發卡,信起耶穌,每個禮拜都有教徒去她家聚會,讀經唱歌喝糖水,生活真是悠閑快活。令村裏那群牛馬一般的女人羨慕不已。但那天下午她即將退休的男人就那麼好端端地突然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婦女們一改先前臉色,茶餘飯後就聚到街上議論,說樓房好嗎,好個屁。說人都摔成碎瓜了那耶穌也不顯靈給治治,要是觀音菩薩早就滴聖水了。當然其間也會摻雜著一兩句帶著尖笑的同情,比如他們會為她擔心以後還有沒有買白糖茶葉的錢,但事實上從那以後她家再沒有聚會。她的瘋在倆月後的一個炎熱下午初露苗頭。記得街上突然傳她瘋了,我一手拿著水果冰棍一手拽著奶奶隨人流而上。她坐在離她家不遠的大國槐樹下,麵前的兩塊石頭上架起一張砧板,她一邊用菜刀不停地剁著細碎的花生末一邊用異於其他村民的山裏口音快速的絮叨些什麼,她頭上的發卡有點斜了,一綹花發耷拉下來隨動作不停搖顫。兒媳婦兒壓住火氣站在一旁娘啊娘的勸她回家,從樹上順絲而下的如空降兵一般的蟲子在兒媳婦兒頭上狂妄屈伸著,像極了她眼球上正不斷崩裂開來的血管。我奶奶和其他幾個老人也勸她,我就持冰棍杵那兒,視線在死老婆子的臉砧板上隨刀口跳動的花生末和兒媳婦兒即將爆炸的眼球三點間不停轉換。最後也沒能勸動,記得臨走時我扔掉化得一塌糊塗的冰棍上前搶抓了一把花生末塞進褲布袋裏拉起奶奶就跑,回到家將之捧到手裏端詳,依然興奮不已。後來聽說她兒媳婦兒看著人都走了便一腳踢倒砧板,搶過菜刀,然後對她婆婆就是兩耳刮子。花生末肯定散滿地麵,我無法抑製地想象著趴在上麵大嚼特嚼的烏泱泱的螞蟻。
那天半夜下大雨,死老婆子突然就光著身子跑到院子裏大唱大叫,引得周圍鄰居家吠聲不止,然後每家都開了燈站在院子裏聽,或為尋求最佳視聽效果幹脆冒雨爬到她家牆頭上。或許由於小孩覺沉,那一夜的人叫狗叫我均渾然不知。當第二天聽大人們津津有味的談論著我所錯過的就在相隔四五個院落之外的小院發生的事情時,我就感到強烈的失望,我一度懊喪的想哭,但又強忍住,因為不想錯過他們的議論,同時卻越聽就越懊喪。最後我還是哭了,站在媽媽兩腿中間一邊大哭一邊拚命捶打她,責怪她夜裏沒有把我叫醒。媽媽哄不住我便一改嗬護備至的形象,她突然間變陌生,一臉的神秘和狠毒,咬牙跟我說,再哭就讓五子逮你去吃了你。我雖從來沒見過五子吃生肉的樣子,但對我來說無數父母口中的五子無疑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獸,是超越物質存在的永遠甩不掉的精神束縛,所以夜裏我不敢獨自走出屋門,我害怕五子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身後。在我想象中,這個令全村孩子毛骨悚然的怪獸吃人時一定會先變得青麵獠牙,一咧嘴鼻子上的皮毛就會皺緊,就像垃圾溝裏的那條野狗,與平常癡眼垢麵的他絕對不同。我立馬不敢再哭,抽抽嗒嗒的仔細聽在我家的那位大伯講完。他說昨天夜裏他就是坐在牆頭,觀看了事情的整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