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陪同外賓看京戲,不料外賓又提出了問題。他指著舞台上一個年紀稍大的演員問:“他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一一我問的是演員而非角色。”我沒抬頭就回答他:“這位是中國非常著名的男演員,但他經過化裝,登台之後專門扮演戲劇中的女性,在中國觀眾中非常有名。”外賓睜大了眼睛,驚奇得不得了。我向兩旁看了看,發現由於外賓聲音過大,很多人都扭過頭看我們。我用一根手指豎在嘴唇當中:“噓——”意思是等會兒休息時再說。外賓會意,不講話了。但我反而思考起自己這個豎手指的動作,如果是一位剛來中國的外賓,他是否能懂得呢?對那個“噓”字,也能夠會意嗎?
這回是外賓主動發問:“我在東南亞一些國家,看到過那裏一些從男性變成女性的‘人’,可他們又往往比女人還‘女人’。他們願意與我們照相,但我們得付錢。他們雖然很妖嬈,但勾不起我們的歡心,更不要說性欲了。請給我講講你們的男旦吧,他們究竟是什麼人,他們是怎麼從男的變成‘女的’了呢?又是怎麼出現在舞台上的呢?”
我講一百多年前京戲就有了,但那純粹是男人的世界。台底下坐的都是男人,台上演出的也都是化裝後的男人。注意:我說的僅僅是舞台男性,其中一部分化裝後還是男性角色,但也有一部分就化裝成“女人”了。可以設想:一個故事(尤其是很好聽的故事),其中必須有男也有女,甚至女的角色比男的還能勾起觀眾的情感。於是,就必須讓由全部男性的演員去分別扮演有男有女的故事。於是,這些男性演員就必須有所分工:有些人還是扮男性,另外一些就要扮女性了。那麼試問:由哪些男演員來扮女性呢?隻能從全體男性演員中去挑,專挑那些生來就帶有一些女性特征的男性。比如誰的嗓音細又身材好啦,誰的容貌姣好又見人靦腆啦,先把這些男性小演員分到將來專演女性的班裏,再找專門的老師教他們,讓他們說話再不許大聲,讓他們一笑一顰都仿效女性,要求神似而不隻是形似。事實上,形似也形似不了,專求形似的隻能是下品,而追求了神似的才能戰勝後來出現的身為女性演女性角色的演員。這些在舞台上演女性角色的女性演員就稱之為坤旦。
我說了,是社會大形勢要求戲班出現由女演員扮演的女性角色,再後來,台底下也出現了女性觀眾。最初她們還不被允許與男性坐在一起,劇場要單獨設一個區域讓女觀眾坐。後來,她們要求與自己的丈夫子女坐一起。再後來,她們就與男性觀眾“混坐”了,劇場與社會都沒有幹預。這樣的現象就延續到今天。
外賓問:我所知道的人妖,幼年是動過手術的。你們京戲的男旦呢?
我回答——絕對沒有動過手術,但自幼就經過嚴格的訓練。這訓練是艱苦的,而且不能保證培養一個就成一個。可最妙的是,那些經過艱苦訓練的男旦往往能有大成就,中國二十世紀最有名的京戲四大名旦,就統統是男性。一直到今天,京戲又培養了許多或男或女的旦角,但確實還沒有哪一個能趕上或超過任何一位四大名旦呢。不能設想,沒有四大名旦產生的京戲,會成為什麼樣子。不能設想,排演用四大名旦真人名字命名的話劇、電影或電視劇,如果回避了他是男旦的問題,會成為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