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我的民國十八年”(1 / 1)

馬連良六十年代收馮誌孝為徒後,很喜歡這個徒弟。馮時常跟著師傅到處走動,從師傅的一言一行當中去體會馬派藝術的真髓。一次在天津,他跟我說過馬先生總要求他們“不要學他的現在,要學,就從他的民國十八年學起”。

這話大有講究。眾所周知,馬先生不是一上來就亮出“馬派”的旗幟的,他給尚小雲挎過刀,也經曆過嗓音與身體上的折磨。但民國十八年(1929)的他,打的依然還是“譚派正宗”的牌子,錄過不少激情高昂的唱片。此後,才因各種原因走出了自己的道路。我在二十年前出版的《梅蘭芳與二十世紀》中也談過馬,其中最基本的一個論點,就是馬先生在許多方麵與梅蘭芳相似:平均分高。京劇這門玩意兒講究綜合,門類也多,但梅與馬基本樣樣能,所以就不能不出類拔萃了。在國內打拚了這麼多年,他中年之後相當穩定。

馮誌孝記得夏天的傍晚,馬先生坐在藤子編的躺椅上乘涼,他與其他學生就坐著小板凳,聽馬先生閑話。馬這時娓娓勸說自己的學生,不要隻學自己晚年的這幾出戲,學自己,要從自己的青年時期學起。“我給尚老板挎過刀,那時候我有自己後來的這些戲嗎?——沒有!但嘴上沒有,就能心裏也沒有嗎?不能!我是四處看,也四處傍比我高明的人,我在等待機會。其實,我在科裏時就這麼做了,我跑過許多很小的人物,幾乎比龍套大不了多少。這些地方沒人注意,更沒人要求得演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但我硬是琢磨開了,於是我就著魔了,在一些小節骨眼上弄出一些新的演法。師傅注意到了,剛想皺眉頭,可觀眾叫‘好兒’了。師傅再一琢磨,覺得我這些小創造沒出戲,同時也沒幹擾其他角兒的正常演出。於是就睜一眼閉一眼了。但我從此就由小及大,慢慢發展自己心裏的東西,隻要一是合理的,二是這個戲裏允許的,我就一點一滴地做起來。我是譚派起家,慢慢地因為這些創造,才不由自主地逐漸變成了馬派。你們呢,今天算是我馬派的學生,可明天跟後天呢,你們應該走出自己的新路。未來的你們可以不再是馬派,我絕不會怪你們,其實,如果從我跟前多走出幾個暫時還說不清楚是什麼流派的學生,這才正是我最高興的事情呢!”

這話至少是二十年前誌孝對我講的。如今回憶起來,我則非常注意琢磨馬先生當年的心態。當年,他早是功成名就了,學老生的同行,沒幾個走出並走成自己的路。同時他從當時學老生的中青年的現狀來看,發現似乎也沒有誰正走著自己當年的路。本來,社會解放了,後生們應該比自己當年走得更好才對,可為什麼現在這些學生循規蹈矩的很多,怎麼就很少有人敢於離經叛道了呢?藝術這玩意兒,有時真說不上怎麼是好,怎麼又是不好,一切得摸索著慢慢來,更得看觀眾對你的反映如何。反映好了,你再摸索著往前邁步,如果不好,那不妨先收回創新的步子,先退回到原地,以後找機會換個方向及手法再重新起步。

如果我這番理解大致不差,也算我五六十年代那會兒,沒少看馬先生的戲。若問我中年進入“中國”院之後,為什麼就沒花時間研究一下馬派呢?一身不由己。“中國”院歸文化部,“北京”院歸北京市委。二者各是各,我“中國”院的一個小小研究人員,怎能跨院跑到人家那邊去呢?那不成“小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