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譚大王(這大約是上一篇的一二十年之後,梨園稱呼譚已經是“伶界大王”)恣意天馬行空之時,隻要他上台,其他後輩演員全都怵他三分。譚大王本人的玩意兒好,有時甚至是想怎麼來就怎麼來。然而觀眾全都佩服他,無論他怎麼來,全都能從中“認”出一些理兒來。觀眾都是心甘情願買譚大王的賬,但對別人就未必行了。觀眾要求其他演員一板一眼,招招式式有出處一一“您可別跟我胡來,您可別以為我不懂”,這就是觀眾對一般演員的心理。而譚大王本人,也站在普通觀眾的一邊。因為在京戲的舞台上,一貫是鬆鬆散散的人多,演戲沒準譜,一旦高興了怎麼來的都有。譚自己不挑班,隻是唱大軸。他習慣到鍾點來,來了就扮戲演戲,戲完了就走人。別人在前邊演戲怎麼樣他一般不管,但就有一樣:您和他同台,別在他的戲裏胡來。您要是真胡來了,他就給你下不來台!比如有一回他唱《斬馬謖》,扮演馬謖的也是輩分挺高的一位演員。等要把他推下斬首之時,這演員忽然激動起來,連續來了三個“哈哈”(大笑)——向左邊一個,向右邊一個,最後朝中間還來了一個。這驚人的一筆,過去戲台上是沒有的。他把第三個“哈哈”還加以強調,念成為“啊,哈哈哈……”並配以非常漂亮的動作。台下觀眾從沒見過這個,一時也興奮了,也叫好不已。譚坐在大帳之後,心裏這份生氣,心說你們這幫看戲的人,你們憑什麼就給他鼓掌啊?衝誰呀?是衝他,還是衝我呢?要是以為這麼唱是我譚某人《斬馬謖》的最終版本,那就大錯特錯了!譚這樣想著,於是水袖向前一揮:“與我招了回來!”兩廂士兵不敢怠慢,立刻把已經下場的“馬謖”又捆綁了上來。觀眾都眼睜睜看著,心說過去可沒這一節啊。隻聽譚大王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馬謖,你既知錯,本帥也已開恩,一定替你把那八十歲的老母予以養老。你就放心離去,本是正理。可你不然,臨去之時,你大笑三聲,但不知你笑為何來?”這話說得十分鄭重,連打鼓的都受到感染。當“何來”兩字出唇之際,打鼓的也重重下了一楗子!觀眾聽到這裏,感覺完全是老戲老詞的風範,頓時又給了個滿堂好!那“馬謖”卻沒有思想準備,心說:“我不過是就想笑上兩聲,結果還招出你老譚這麼多話!”
同時還回望了觀眾一眼:“你們也真會捧場……”“馬謖”心中這樣想著,但嘴上說不出來,隻能以“這個,這個——”作為搪塞。譚一點也不相饒:“本帥對你問話,你不回答,隻說‘這個’,是何道理?”那“馬謖”更加沒有言語回答,譚這邊氣憤不已:“推了下去,重責四十,再予開刀!”在場演員無不偷笑,心說你“馬謖”胡亂加詞,結果在臨刑之前還要加上四十大板!——是自找的吧?
譚老板這種脾氣很擰,別人很難扭轉他。其實他對自己也算是苛刻的,他不允許自己在台上出錯。一旦真的發生紕漏,他不會原諒自己。有一次唱全部《伍子胥》,他扮演的伍員走上舞台,本來腰間應該佩寶劍。可等他即將張嘴前一看,自己佩的卻是把雁翎刀!他一跺腳,幕側的打鼓的以為他要唱了,就給了一楗子。琴師立刻響起了過門。老譚一聽,心裏這份急呀,你們真能跟著裹亂!
老戲中伍員是佩寶劍的,老戲中也是這樣唱的:“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腰中枉掛三尺劍,不能與父母報仇冤!”任何演員演唱這段,都是能夠得“好兒”的。老譚正急著,胡琴過門已完,就逼著他張嘴了。他也不是凡人,說時遲那時快,他也張嘴就來:“過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滾油澆。父母(的)冤仇不能報,腰間枉掛雁翎刀!”剛唱出“一朝又大夥安靜!”譚在台上,雖處在一邊編詞一邊演唱的匆忙中,但他能聽見台下這些戲迷是在說什麼。他心想:好,你們認為我有意是改轍口就好!就為這,我還得悠著勁,把下邊的唱詞給你們滋滋味味地唱出來,甚至把每一個字與每一個小腔兒都給你們展現出來,讓這段現編的新詞就跟唱過一百回一千回的老詞兒一樣,都能與人物的語氣、動作糅合成一體。於是,譚在第三句的“父母”處加了“哭頭”,第三句末尾加了“搓步”,最後唱到第四句“腰間枉掛”之後來了個小停頓,故意留了一個空閑,以把觀眾的全部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自己的眼睛上,這才從容把腰間的寶刀緩緩托起,托到與眼睛齊平的高度,最後一字一頓唱出“雁翎一一刀”三個字來!“翎”字迂回婉轉,到“刀”字再猛然一放。這樣唱過,台底下轟然叫好,第二天大街小巷都響起“腰間枉掛雁翎刀”的優美旋律!
老譚就是這樣一個人:對於舞台上的改革,是始終持穩健態度的,對別人如此,對自己尤如此。他欣賞梅蘭芳這孩子,對梅則有些特殊。且說1914年前後,梅蘭芳已經出人頭地,成為京城梨園旦行新人中的翹楚。他的“老老師”陳德霖舞台形象實在夠瞧的了,當然,他的聲音還是十分之好;他的“新老師”(實在又有些像師兄弟)王瑤卿嗓音忽然塌中,難以再度登台;他同輩的勁敵王慧芳成名之後走上邪路,迷戀到鴉片的吞雲吐霧之中。這樣,在舞台上梅蘭芳就沒有人能阻擋他的路了。比他大一輩的楊小樓提攜他,常常與梅蘭芳唱對兒戲。那麼,比他大兩輩的老譚呢,也同樣欣賞這個後輩,凡是老生與青衣合作的戲,凡是梅蘭芳與其他老生合作過的戲,老譚的態度就是:你梅蘭芳盡管找別人先合作,盡量獲得舞台上處理不同路數的本領;等你把這出戲的諸多變數都掌握得差不多了,你隨時來找我,由我老譚再陪你唱一回(或幾回)——讓你的這出戲最後在觀眾中成為“定本”。換言之,由此辛苦得來的這出戲,也就不再是我譚鑫培的能戲,而是你梅蘭芳的能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