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曾複先生大約在1990年出版過一本研究京劇臉譜的畫冊。特請朱家潘先生為之作序,他倆是老朋友,自然沒說的。朱序的最後也帶了自己一筆,說在三十年代甚至更早,自己曾多次跑廣和樓(還有廣德樓等)戲園子的後台,看過那些普通的花臉演員如何勾臉。那時戲園子是分層次的,主要演員有單人的化裝間,次要一些的兩人一間,如果是普通演員的話,那就是一大間,誰逮著什麼地方就坐下來畫自己的臉譜,等畫完了就把手上的油彩向小鏡子旁邊的牆壁上隨手一抹,那顏色是亂七八糟的,並且層層疊疊,看上去很厚實。朱先生回憶了這一幕之後,說自己很懷念那些群眾演員,也非常懷念那牆壁上的胡塗亂抹。
我也有相似的經曆。八十年代我經常隨同中國京劇院的巡回演出團外出,去東北,去華北,去山東,也去上海、天津等大城市。我最初曾跟群眾演員睡過後台的大通鋪,後半夜陪他們喝酒,白的啤的都有,但白的居多。他們滿嘴的行話,甚至髒話。他們人粗,行動也粗線條。但是人真誠,從不藏著掖著,什麼事都直去直來。但這些沒文化的底層演員,其實還是很可愛的,自從他們進入後台的那一刻起,就一個個很嚴肅甚至是很神聖的了。他們很敬業,甚至很敬畏他們的老祖先。那些演花臉的演員,別看等著化裝之前也胡說八道,但隻要他們坐進了大化裝間的特定位子,他們立刻就安靜下來。他們會回憶起學戲的時候,師傅甚至師爺爺怎麼把著手一筆一畫地往自己幼小的臉盤上勾畫,以及隨畫隨說的那些指點。他們就這樣一筆一筆把自己的洗幹淨的臉填滿,最後變成一個個奇怪而美麗的臉譜,再皺皺眉毛咧咧嘴,於是自己就是那個要扮演的人物了。等到臉譜完成,他們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有時他們也隨手把殘餘的顏色往牆壁上一抹,但往往立刻遭到後台監督的斥責:“你幹什麼?”他們被嚇得連連吐舌頭,連連告饒說:“下回注意,下回注意……”“我問你這回咋辦?劇場不是你們家開的,劇場罰下來,我可交給你去接受處罰……”武花臉通常嘟囔著:“我領罰,我領罰……”隨後又湊近牆壁上那被抹髒的地方凝視起來:“我怎麼不覺得你髒呢?”這並不假,因為他們的臉從小就如同這壁牆,也是塗了抹,抹了再洗幹淨的。如今自己這張臉,拿到外邊的光天化日之下,誰能說他髒呢?尤其是化好了妝的臉孔,隻有美麗,根本談不到肮髒!我更想起南方的演員,比如蓋叫天,他演過《楚漢爭》中的楚霸王。他也有臉譜,但隨心所欲著畫得很快。新中國成立前南方劇場也小也髒,於是他也隨手在牆壁上一抹,並且用這一抹去完成畫臉譜時心中的創造快感。因為他是角兒,沒人敢阻攔他,更沒人敢罰他。後來解放了,劇場都是國家新修了的,設施很新,有時他畫完臉譜剛想去抹,但手伸出去又停住,最後方向一變,見桌上有塊布,就抓起布擦拭,同時嘴裏還“嘿”了一聲。我在杭州接觸過他的兒子,聽他兒子說了這個故事之後,心中也充滿了美麗之感。我想,朱先生之所以覺得那抹髒了的牆壁美麗,是他當年親眼看到過武花臉們創造的過程。戲園子後台是簡陋及破敗的,但藝術創造永遠是美麗的。
大約1998年,我出版了《老北京三部曲》的第一本《帝都遺韻》,我就騎車帶了一本精裝的,送到朱先生的家裏。那時我剛剛從京劇文化轉移到京城文化,寫這本《老北京》不過算是“試筆”。我應該說是用了心的,因為出版社給我的時間很短,必須在二十天內“交活兒”。我向來幹活兒快,所幸的是出版後反響還好。說老實話,我雖然幹京劇多年,也在北京住了大半輩子,但嚴格來說,我不屬於胡同串子,對北京底層的一些細枝末節並不清楚。我是依靠自己對於京劇與老字號的了解,再力求準確地給予創造。我以為這樣的寫作態度是應該被認可的。出版後盡管好評如潮,但在細節上也有幾處硬傷。我對此心悅誠服,第二版時就作出修正。事情過去了一年半,我偶然聽到了朱先生對此書的評價:“有新意,有些細微之處盡管史料上未必有,但仔細想想,又是完全可能有的。估計他從他媽媽那裏借鑒了新文學的手法。”據說曾有人要朱先生就此書的“硬傷”公開發表文章給予指正。朱先生搖頭說:“不必了,有些個別的小地方雖未必準確,但其中充滿了創造的美麗。當然,等以後他再到我這兒來時,我會當麵和他談,也說不上是指正,說是交流,才更妥當。”
我後來從側麵聽說後,心中非常感謝朱老對我的愛護。因為此前我與他老見第一麵時,他就告訴我——“你媽媽早三十年就到我這兒約稿,還請我到康樂飯館吃飯。她挺能喝酒,是白酒,也不讓我,而是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為人非常有個性,文章也有個性,你某些方麵就像你媽,這很好,初期有些胡塗亂抹沒關係,等到了一定歲數,自然就沒了。你好好幹吧……”我很慶幸認識懂得如此提攜後輩的老先生。我曾幫他寫過一篇大文章(他口述,我記錄,然後再從文化上“揮發”)。他事後說:“你在梨園圈裏膽子挺大的,真有點胡塗亂抹的精神,弄好了應該是非常美麗的……”
這番話讓我銘記在心,永誌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