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這是一篇歌頌貞潔烈婦的文章。妓女關盼盼不僅容貌出眾，且琴棋書畫皆通，雖身份卑微，生活環境惡劣，然品德高尚，忠貞不二。生時得唐代禮部尚書張建封之優寵愛護，“燕子樓”記錄了二人題酬唱和、琴歌作畫、現實恬淡的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天不從人願，花無百日紅，她孤守燕子樓二十餘載後以死捍衛自己的尊嚴，全己之名聲，忠幾之所愛，此所謂為知己者死。宋時錢希白之同情與理解，文才與見識又使關盼盼“複生”，此所謂為知音者生。文章構思巧妙，故事引人入勝。雖然宣揚了封建迷信，然其主旨精神亦是難能可貴的，超越了同時代人的意識：對妓女這一地位低賤的小人物的同情理解與讚美。
煙花風景眼前休，此地仍傳燕子樓。鴛夢肯忘三月蕙？翠顰能省一生愁。柘因零落難重舞，蓮為單開不並頭。嬌豔豈無黃壤瘞（yì，掩埋，埋藏）？至今人過說風流。
話說大唐自政治大聖大孝皇帝諡法太宗開基之後，至十二帝憲宗登位，凡一百九十三年，天下無事日久，兵甲生塵，刑具不用。時有禮部尚書（古代官名，明清兩代是政府各部的最高長官）張建封做官年久，恐妨賢路，遂奏乞骸骨歸田養老。憲宗曰：“卿年齒未衰，豈宜退位？果欲避冗辭繁，敕鎮青徐數郡。”建封奏曰：“臣雖菲（菲薄，多用作謙辭）才，既蒙聖恩，自當竭力。”遂敕建封節製武寧軍事，建封大喜。平昔愛才好客，既鎮武寧，揀選才能之士，禮置門下。後房歌姬舞妓，非知書識禮者不用。
武寧有妓關盼盼，乃徐方之絕色也。但見：歌喉清亮，舞態婆娑。調弦成合格新聲，品竹作出塵雅韻。琴彈古調，棋覆新圖。賦詩琢句，追風雅見於篇中，搦（nuò，捏）管丹青，奪造化生於筆下。建封雖聞其才色無雙，緣到任之初，未暇召於樽俎之間。忽一日，中書舍人白樂天，名居易，自長安來，宣諭兗鄆（yǎnyùn），路過徐府，乃建封之故人也。喜樂天遠來，遂置酒邀飲於公館，隻見：幕卷流蘇，簾垂朱箔。瑞腦煙噴寶鴨，香醪（láo，醇酒）光溢瓊壺。果劈天漿，食烹異味。綺羅珠翠，列兩行粉麵梅妝；脆管繁音，奏一派新聲雅韻。遍地舞裀（yīn，墊子或褥子）鋪蜀錦，當筵歌拍按紅牙。當時酒至數巡，食供兩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立於筵前，轉袖調弦，獨奏一曲，纖手斜拈，輕敲慢按。滿座清香消酒力，一庭雅韻爽煩襟。須臾彈徹韶（美的）音，抱胡琴侍立。建封與樂天俱喜調韻清雅，視其精神舉止，但見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天然，迥出倫輩。回視其餘諸妓，粉黛如土。遂呼而問曰：“孰氏？”其妓斜抱胡琴，緩移蓮步，向前對曰：“賤妾關盼盼也。”建封喜不自勝，笑謂樂天曰：“彭門樂事，不出於此。”樂天曰：“似此佳人，名達帝都，信非虛也！”建封曰：“誠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詩贈之？”樂天曰：“但恐句拙，反汙麗人之美。”盼盼據卸胡琴，掩袂（mèi，袖子）而言：“妾姿質醜陋，敢煩珠玉？若果不以猥賤見棄，是微軀隨雅文不朽，豈勝身後之榮哉！”樂天喜其黠慧，遂口吟一絕：“鳳撥金鈿砌，檀槽後帶垂。醉嬌無氣力，風嫋牡丹枝。”盼盼拜謝樂天曰：“賤妾之名，喜傳於後世，皆舍人所賜也。”於是賓主歡洽，盡醉而散。翌日樂天車馬東去。自此建封專寵盼盼，遂於府第之側，擇佳地創建一樓，名曰“燕子樓”，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輕車潛往，與盼盼宴飲；交飛玉斝（jiǎ，古代盛酒的器具，圓口，三足），共理笙簧，璨錦相偎，鸞衾共展。綺窗唱和，指花月為題，繡閣論情，對鬆筠為誓。歌笑管弦，情愛方濃。不幸彩雲易散，皓月難圓。建封染病，盼盼請醫調治，服藥無效，問卜無靈，轉加沉重而死。子孫護持靈柩，歸葬北邙，獨棄盼盼於燕子樓中。香消衣被，塵滿琴箏，沉沉朱戶長扃（jiōng，自外關閉窗戶用的門閂、門環等；閂上），悄悄翠簾不卷。盼盼焚香指天誓曰：“妾婦人，無他計報尚書恩德，請落發為尼，誦佛經資公冥福，盡此一世，誓不再嫁。”遂閉戶獨居，凡十換星霜，人無見麵者。鄉黨中有好事君子，慕其才貌，憐其孤苦，暗暗通書，以窺其意。盼盼為詩以代柬答，前後積三百餘首，編綴成集，名曰《燕子樓集》，鏤板流傳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