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自古以來,人類敬畏鬼神,頂禮膜拜。蘇州矯公不信道士之言,因此失了萬貫家財,淪落為乞。究其根源,在於其本人多年開典獲利,為富不仁,擅自克扣他人典當之財物,招致天災人禍。蘇州金滿為人處世誠信、圓通,信奉真君之言險些錯殺秀童性命。尋根究底,在於金滿對常年跟隨自己、寸步不離的秀童不夠信任,更兼秀童本人忠厚老實,又時機恰合。幸有張陰捕夢中得神人啟示,破了疑案,還秀童清白,主仆情誼甚於從前。作者在此勸告世人,事有因果,報應不爽,隻有心懷善意,多行善舉,才能得善果。
塞翁得馬非為吉,宋子雙盲豈是凶。禍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話說蘇州府城內有個玄都觀,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劉禹錫有詩道“玄都觀裏桃千樹”,就是此地。一名為玄妙觀。這觀踞郡城之中,為姑蘇之勝。基址寬敞,廟貌崇宏,上至三清(即玉清、上清、太清,乃道教諸天界中最高者;也是道教對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的合稱),下至十殿,無所不備。各房黃冠道士,何止數百。內中有個北極真武殿,俗名祖師殿。這一房道士,世傳正一道教,善能書符遣將,剖斷人間禍福。於中單表一個道士,俗家姓張,手中慣弄一個皮雀兒,人都喚他做張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葷酒自不必說,偏好吃一件東西。是甚東西?——吠月荒村裏,奔月臘雪天。分明一太字,移點在傍邊。——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裏把他做個好主顧,若打得一隻壯狗,定去報他來吃,吃得快活時,人家送得錢來,都把與他也不算帳。或有鬼祟作耗,求他書符鎮宅,遇著吃狗肉,就把箸蘸著狗肉汁,寫個符去,教人貼於大門。鄰人往往夜見貼符之處,如有神將往來,其祟立止。
有個矯大戶家,積年開典(指開當鋪)獲利,感謝天地,欲建一壇齋醮酬答,已請過了清真觀裏周道士主壇。周道士誇張皮雀之高,矯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時相請。那矯家養一隻防宅狗,甚是肥壯,張皮雀平昔看在眼裏,今番見他相請,說道:“你若要我來時,須打這隻狗請我,待狗肉煮得稀爛,酒也燙熱了,我才到你家裏。”主管回複了矯公。矯公曉得他是蹺蹊古怪的人,隻得依允。果然燙熱了酒,煮爛了狗肉,張皮雀到門。主人迎入堂中,告以相請之意。堂中香火燈燭,擺得齊整,供養著一堂神道,眾道士已起過香頭了。張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禮神,也不與眾道士作揖,口中隻叫:“快將爛狗肉來吃,酒要熱些!”矯公道:“且看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當下大盤裝狗肉,大壺盛酒,擺列張皮雀麵前,恣意飲啖,吃得盤無餘骨酒無餘滴,十分醉飽,叫道:“咶噪!”吃得快活,嘴也不抹一抹,望著拜神的鋪氈上倒頭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睡至下半夜,眾道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動撣他。矯公等得不耐煩,到埋怨周道士起來。周道士自覺無顏,不敢分辨,想道:“張皮雀時常吃醉了一睡兩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幾時才醒?”隻得將表章焚化了,辭神謝將,收拾道場。
弄到五更,眾道士吃了酒飯,剛欲告辭,隻見張皮雀在拜氈上跳將起來,團團一轉,亂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矯公和眾道士見他風了,都走來圍著看。周道士膽大,向前抱住,將他喚醒了,口裏還叫:“五日,五日。”周道士問其緣故。張皮雀道:“適才表章,誰人寫的?”周道士道:“是小道親手繕寫(抄寫,謄寫。繕,shàn)的。”張皮雀道:“中間落了一字,差了兩字。”矯公道:“學生也親口念過幾遍,並無差落,那有此話?”張皮雀在袖中簌簌響,抽出一幅黃紙來,道:“這不是表章?”眾人看見,各各駭然道:“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卻在他袖中,紙角兒也不動半毫?”仔細再念一遍,到天尊寶號中,果然落了一字,卻看不出差處。張皮雀指出其中一聯雲:“吃虧吃苦,掙來一倍之錢;柰短柰長,僅作千金之子。‘吃虧必苦’該寫‘喫’字,今寫‘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喫’音‘赤’,‘吃’音‘格’,兩音也不同。‘柰’字,是‘李柰’之‘柰’;‘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煩’之‘耐’。‘柰短柰長’該寫‘耐煩’的‘耐’字,‘柰’是果名,借用不得。你欺負上帝不識字麼?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難處。”矯公和眾道士見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齊都求告道:“如今重修章奏,再建齋壇,不知可否?”張皮雀道:“沒用,沒用!你表文上差落字麵還是小事,上帝因你有這道奏章,在天曹日記簿上查你的善惡。你自開解庫,為富不仁,輕兌出,重兌入,水絲出,足紋入,兼將解下的珠寶,但揀好的都換了自用。又凡質物值錢者才足了年數,就假托變賣過了,不準贖取。如此刻剝貧戶,以致肥饒。你奏章中全無悔罪之言,多是自誇之語,已命雷部於即日焚燒汝屋,蕩毀你的家私。我隻為感你一狗之惠,求寬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懇告,已準到五日了。你可出個曉字:‘凡五日內來贖典者免利,隻收本錢。’其向來欺心,換人珠寶,賴人質物,雖然勢難吐退,發心喜舍,變賣為修橋補路之費。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矯公初時也還有信從之意,聽說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這風道士必然假托此因,來布施我的財物。難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況且掌財的人,算本算利,怎肯放鬆。口中答應,心下不以為然。張皮雀和眾道士辭別自去了。矯公將此話閣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庫裏火起,前堂後廳,燒做白地。第二日,這些質當(抵押)的人家都來討當,又不肯賠償,結起訟(打起官司)來,連田地都賣了。矯大戶一貧如洗。有人知道張皮雀曾預言雷火之期,從此益敬而畏之。
張皮雀在玄都觀五十餘年,後因渡錢塘江,風逆難行,張皮雀遣天將打纜,其去如飛。皮雀嗬嗬大笑,觸了天將之怒,為其所擊而死。後有人於徽商家扶鸞,皮雀降筆,自稱“原是天上苟元帥,塵緣已滿,眾將請他上天歸班,非擊死也”。徽商聞真武殿之靈異,舍施千金,於殿前堆一石假山,以為壯觀之助。這假山雖則美觀,反破了風水,從此本房道侶,更無得道者。詩雲:“雷火曾將典庫焚,符驅鬼祟果然真。玄都觀裏張皮雀,莫道無神也有神。”
為何說這張皮雀的話?隻為一般有個人家,信了書符召將,險些兒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滿,也是蘇州府昆山縣人。少時讀書不就,將銀援例納了個令史(宋、元以來官府中胥吏的通稱),就參在本縣戶房為吏。他原是個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個月令史,衙門上下,沒一個不喜歡他。又去結交這些門子(ménzi,指衙門裏或貴族、達官家裏看門管傳達的人),要他在知縣相公麵前幫襯,不時請他們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縣相公比較,審問到夜靜更深時,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諢。那門子也都感激,在縣主麵前雖不能用力,每事卻也十分周全。時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開各吏送鬮(jiū)庫房,思量要謀這個美缺。那庫房舊例,一吏輪管兩季,任憑縣主隨意點的。眾吏因見是個利藪(sǒu,比喻人或物聚集的地方),人人思想要管,屢屢縣主點來,都不肯服。卻去上司具呈批準,要六房中擇家道殷實老成無過犯的,當堂拈鬮,各吏具結申報上司,若新參及役將滿者,俱不許鬮。然雖如此,其權出在吏房,但平日與吏房相厚的,送些東道,他便混帳開上去,那裏管新參、役滿、家道殷實不殷實?這叫做官清私暗。
卻說金滿暗想道:“我雖是新參,那吏房劉令史與我甚厚,拚(pàn,舍棄不顧)送些東西與他,自然送鬮的。若鬮得著,也不枉費這一片心機;倘鬮不著,卻不空丟了銀子,又被人笑話?怎得一個必著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門子王文英,他在衙門有年,甚有見識,何不尋他計較?一徑走出縣來,恰好縣門口就遇著王文英道:“金阿叔,忙忙的那裏去?”金滿道:“好兄弟,正來尋你說話。”王文英道:“有什麼事作成我?”金滿道:“我與你坐了方好說。”二人來到側邊一個酒店裏坐下,金滿一頭吃酒,一頭把要謀庫房的事,說與王文英知道。王文英說:“此事隻要吏房開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鬮著。”金滿道:“吏房是不必說了,但當堂拈鬮怎麼這等把穩?”王文英附耳低言,道:“隻消如此如此,何難之有!”金滿大喜,連聲稱謝:“若得如此,自當厚謝。”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會鈔而別。金滿回到公廨(官吏辦事的地方。廨,xiè)裏買東買西,備下夜飯,請吏房令史劉雲到家,將上項事與他說知。劉雲應允。金滿取出五兩銀子,送與劉雲道:“些小薄禮,先送阿哥買果吃,待事成了,再找五兩。”劉雲假意謙讓道:“自己弟兄,怎麼這樣客氣?”金滿道:“阿哥從直些罷,不嫌輕,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劉雲道:“既如此,我權收去再處。”把銀袖了。擺出果品肴饌,二人杯來盞去,直飲至更深而散。明日,有一令史察聽了些風聲,拉了眾吏與劉雲說:“金某他是個新參,未及半年,怎麼就想要做庫房?這個定然不成的。你要開隻管開,少不得要當堂稟的,恐怕連你也沒趣。那時卻不要見怪!”劉雲道:“你們不要亂嚷,凡事也要通個情。就是他在眾人麵上,一團和氣,並無一毫不到之處,便開上去難道就是他鬮著了?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若去一稟,朋友麵上又不好看,說起來隻是我們薄情。”又一個道:“爭名爭利,顧得什麼朋友不朋友,薄情不薄情。”劉雲道:“噯,不要與人爭,隻去與命爭。是這樣說,明日就是你鬮著便好;若不是你,連這幾句話也是多的,還要算長。”內中有兩個老成的,見劉雲說得有理,便道:“老劉,你的話雖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庫房,未知是禍是福,直等結了局,方才見得好歹。什麼正經?做也罷,不做也罷,不要閑爭,各人自去幹正事。”遂各散去。金滿聞得眾人有言,恐怕不穩,又去揭債,央本縣顯要士夫,寫書囑托知縣相公,說他“老成明理,家道頗裕,諸事可托”。這分明是叫把庫房與他管,但不好明言耳。
話休煩絮,到拈鬮這日,劉雲將應鬮各吏名字,開列一單,呈與知縣相公看了。喚裏書房一樣寫下條子,又呈上看罷,命門子亂亂的總做一堆,然後唱名取鬮。那卷鬮傳遞的門子,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滿一手拈起,扯開,恰好正是。你道當堂拈鬮,怎麼作得弊?原來劉雲開上去的名單,卻從吏、戶、禮、兵、刑、工挨次寫的。吏房也有管過的,也有役滿快的,已不在數內。金滿是戶房司吏,單上便是第一名了。那王文英卷鬮的時節,已做下暗號,金滿第一個上去拈時,卻不似易如反掌?眾人那知就裏,正是:隨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當時眾吏見金滿鬮著,都跪下稟說:“他是個新參,尚不該鬮庫。況且錢糧幹係,不是小事,俱要具結申報上司的。若是金滿管了庫,眾吏不敢輕易執結的。”縣主道:“既是新參,就不該開在單上了。”眾吏道:“這是吏房劉雲得了他賄賂,混開在上麵的。”縣主道:“吏房既是混開,你眾人何不先來稟明,直等他鬮著了方來稟話?明明是個妒忌之意。”眾人見本官做了主,誰敢再道個不字,反討了一場沒趣。縣主落得在鄉官麵上做個人情,又且當堂鬮著,更無班駁。那些眾吏雖懷妒忌,無可奈何,做好做歉的說發金滿備了一席戲酒,方出結狀,申報上司,不在話下。
且說金滿自六月初一日交盤上庫接管,就把五兩銀子謝了劉雲。那些門子因作弊成全了他,當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親密。他雖則管了庫,正在農忙之際,諸事俱停,那裏有什麼錢糧完納。到七八月裏,卻又個把月不下雨,做了個秋旱。雖不至全災,卻也是個半荒,鄉間人紛紛的都來告荒。知縣相公隻得各處去踏勘(在現場查勘),也沒甚大生意。眼見得這半年庫房,扯得直就勾了。時光迅速,不覺到了十一月裏,欽天監奏準本月十五日月蝕,行文天下救護。本府奉文,帖下屬縣。是夜,知縣相公聚集僚屬師生僧道人等,在縣救護,舊例庫房備辦公宴,於後堂款待眾官。金滿因無人相幫,將銀教廚夫備下酒席,自己卻不敢離庫。轉央劉雲及門子在席上點管酒器,支持諸事。眾官不過拜幾拜,應了故事,都到後堂飲酒,隻留這些僧道在前邊打一套鐃鈸,吹一番細樂,直鬧到四更方散。剛剛收拾得完,恰又報新按院到任。縣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往還供應,準準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點東西時,不見了四錠元寶。金滿自想:“昨日並不曾離庫,有誰人用障眼法(遮蔽或轉移人的目光使看不清真相的手法。也說遮眼法、掩眼法)偷去了?隻恐怕還失落在那裏。”各處搜尋,那裏見個分毫。著了急,連聲叫苦道:“這般晦氣,卻失了這二百兩銀子,如今把什麼來賠補?若不賠時,一定經官出醜,如何是好!”一頭叫言,一邊又重新尋起,就把這間屋翻轉來,何嚐有個影兒。慌做一堆,正沒理會,那時外邊都曉得庫裏失了銀子,盡來探問,到拌得口幹舌碎。內中單喜歡得那幾個不容他管庫的令史,一味說清話,做鬼臉,喜談樂道。正是:幸災樂禍千人有,替力分憂半個無!過了五六日,知縣相公接了按院,回到縣裏。金滿隻得將此事稟知縣主。縣主還未開口,那幾個令史在傍邊,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庫沒了銀子,不去賠補,到對老爺說,難道老爺賠不成?”縣主因前番鬮庫時,有些偏護了金滿,今日沒了銀子,頗有赧容,喝道:“庫中是你執掌,又沒閑人到來,怎麼沒了銀子?必竟將去嫖賭花費了,在此支吾。今且饒你的打,限十日內將銀補庫,如無,定然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