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本文的主人公鮮於同才華橫溢,胸藏萬卷,八歲舉神童,十一歲遊庠,然而卻多次落第,老大無成,人們戲稱為“先輩”。鮮於同本不入考官蒯公之法眼,卻歪打正被選取,後來科場順利,老年登甲,活到九十七歲,走了四十年的晚運。為報知遇之恩,鮮於同三報師恩:一救宗師蒯公之命,二救其子之命,三受恩師蒯公之托教導其孫。兩家孫輩少年同窗,同年進士,從此兩家親如一家。作者借此表達這樣的觀點:學問、德行、人品不在年齡,不可愛少而賤老。

“買隻牛兒學種田,結間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為利為官終幻客,能詩能酒總神仙。世間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這八句詩,乃是達者之言,末句說“老去文章不值錢”,這一句,還有個評論。大抵功名遲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達。早成者未必有成,晚達者未必不達。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棄。這老少二字,也在年數上,論不得的。假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十三歲上就死了,這十二歲之年,就是他發白齒落、背曲腰彎的時候了,後頭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薑太公八十歲還在渭水鉤魚,遇了周文王以後車載之,拜為師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鉞(掌握兵權。鉞,yuè,古兵器,用於斫殺,狀如大斧,安裝長柄)為軍師(古代官名,掌管監察軍務),佐武王伐紂,定了周家八百年基業,封於齊國。又教其子丁公治齊,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歲方死。你說八十歲一個老漁翁,誰知日後還有許多事業,日子正長哩。這等看將起來,那八十歲上還是他初束發,剛頂冠,做新郎,應童子試(科舉中錄取秀才的考試。科舉時代沒有考取秀才的讀書人,不論年紀大小都稱“童子”)的時候,叫不得老年。世人隻知眼前貴賤,那知去後的日長日短?見個少年富貴的奉承不暇,多了幾年年紀,蹉跎不遇,就怠慢他,這是短見薄識之輩。譬如農家,也有早穀,也有晚稻,正不知那一種收成得好?不見古人雲:東園桃李花,早發還先萎。遲遲澗畔鬆,鬱鬱含晚翠。

閑話休提。卻說國朝正統年間,廣西桂林府興安縣有一秀才,覆姓鮮於,名同,字大通。八歲時曾舉神童,十一歲遊庠,超增補廩。論他的才學,便是董仲舒、司馬相如也不看在眼裏,真個是胸藏萬卷,筆掃千軍。論他的誌氣,便像馮京(北宋大臣,鄉試、會試、殿試中,他連中解元、會元、狀元)、商輅(明代首輔,曾連中解元、會元、狀元)連中三元,也隻算他便袋裏東西,真個是足躡(niè,踩)風雲,氣衝牛鬥。何期才高而數奇,誌大而命薄。年年科舉,歲歲觀場,不能得朱衣點額,黃榜標名。到三十歲上,循資該出貢了。他是個有才有誌的人,貢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窮秀才家,全虧學中年規這幾兩廩銀,做個讀書本錢。若出了學門,少了這項來路,又去坐監,反費盤纏。況且本省比監裏又好中,算計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那下首該貢的秀才,就來打話要他讓貢,情願將幾十金酬謝。鮮於同又得了這個利息,自以為得計。第一遍是個情,第二遍是個例,人人要貢,個個爭先。

鮮於同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自沉埋於泮水之中,馳逐於青衿(周代學子的服裝,這裏指青少年。衿,jīn)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又有人勸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憐他的他也不受,隻有那勸他的,他就勃然發怒起來道:“你勸我就貢,止無過道俺年長,不能個科第了。卻不知龍頭屬於老成,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俺若情願小就時,三十歲上就了,肯用力鑽刺,少不得做個府佐縣正,昧著心田做去,盡可榮身肥家。隻是如今是個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誰說他胸中才學?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粗粗裏記得幾篇爛舊時文,遇了個盲試官,亂圈亂點,睡夢裏偷得個進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門生,稱老師,譚天說地,誰敢出個題目將帶紗帽的再考他一考麼?不止於此,做官裏頭還有多少不平處,進士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撒漫做去,沒人敢說他不字;科貢官,兢兢業業,捧了卵子過橋,上司還要尋趁他。比及按院複命,參論的但是進士官,憑你敘得極貪極酷,公道看來,拿問也還透頭,說到結末,生怕斷絕了貪酷種子,道:‘此一臣者,官箴雖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調。’不勾幾年工夫,依舊做起。倘拚得些銀子央要道挽回,不過對調個地方,全然沒事。科貢的官一分不是,就當做十分。悔氣遇著別人有勢有力,沒處下手,隨你清廉賢宰,少不得借重他替進士頂缸。有這許多不平處,所以不中進士,再做不得官。俺寧可老儒終身,死去到閻王麵前高聲叫屈,還博個來世出頭,豈可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吃順氣丸度日!”遂吟詩一首,詩曰:“從來資格困朝紳,隻重科名不重人。楚士鳳歌誠恐殆,葉公龍好豈求真。若還黃榜終無分,寧可青衿老此身。鐵硯磨穿豪傑事,春秋晚遇說平津。”漢時有個平津侯,覆姓公孫名弘,五十歲讀《春秋》,六十歲對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鮮於同後來六十一歲登第,人以為詩讖(chèn,迷信者謂能應驗的預言或預兆),此是後話。

卻說鮮於同自吟了這八句詩,其誌愈銳。怎奈時運不利,看看五十齊頭,“蘇秦還是舊蘇秦”,不能勾改換頭麵。再過幾年,連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舉年分,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討了多少人的厭賤。到天順六年,鮮於同五十七歲,鬢發都蒼然了,兀自擠在後生家隊裏,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後生見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笑具,就而戲之。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興安縣知縣姓蒯(kuǎi)名遇時,表字順之,浙江台州府仙居縣人氏。少年科甲,聲價甚高。喜的是談文講藝,商古論今。隻是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見了後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甚有戲侮之意。其年鄉試屆期,宗師行文,命縣裏錄科。蒯知縣將合縣生員考試,彌封閱卷,自恃眼力,從公品第,黑暗裏拔了一個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眾秀才麵前誇獎道:“本縣拔得個首卷,其文大有吳越中氣脈,必然連捷,通縣秀才,皆莫能及。”眾人拱手聽命,卻似漢皇築壇拜將,正不知拜那一個有名的豪傑。比及拆號唱名,隻見一人應聲而出,從人叢中擠將上來,你道這人如何:矮又矮,胖又胖,須鬢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時樣,藍衫補孔重重綻。你也瞧,我也看,若還冠帶像胡判。不枉誇,不枉讚,“先輩”今朝說嘴慣。休羨他,莫自歎,少不得大家做老漢。不須營,不須幹,序齒輪流做領案。那案首不是別人,正是那五十七歲的怪物、笑具,名叫鮮於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鮮於‘先輩’,又起用了。”連蒯公也自羞得滿麵通紅,頓口無言。一時間看錯文字,今日眾人屬目之地,如何番悔?忍著一肚子氣,胡亂將試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還有些嗔中帶喜。是日蒯公發放諸生事畢,回衙悶悶不悅,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