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個黑早,在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素食,淨了口手,一對兒黃布袱馱了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於項上,步到陳州娘娘殿前,剛剛天曉。廟門雖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廊遊繞,觀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齊整。正在讚歎,呀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寺廟中管香火的人)出來迎接進殿。其時香客未到,燭架尚虛,廟祝放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拜已畢,各將幾十文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當下劉有才將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牆下呻吟之聲,近前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隻管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個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陝西來的,七十八歲了,他說一生不曾開葷,每日隻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裏有個素飯店,每日隻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我們問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連話也說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麼?”那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gǎi,鋸開〔木料〕)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棺材),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雙的在裏麵。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三郎指著一副道:“這是頭號,足價三兩。”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腰帶)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香剩下,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勾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船在楓橋不遠。”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隻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辦,少頃便來。”陳三郎到罷了,說道:“任從客便。”那人咈然不樂道:“客人既發了個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說猶未了,隻見街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念經之聲,今早嗚呼了。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麼?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複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於此僧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像少,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脫下,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簪,相煩換些銅錢,以為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複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麼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

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麵又帶憂慘之色,隻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拜謝,道:“檀越(即施主,佛教用語)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一紀為一百年,半紀為五十年。此處指到五十歲)。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願投宅上為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佛教稱斷絕了一切嗜欲、解脫了煩惱的僧人)走進房裏,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歎不已。正是: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裏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隻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lìn,租借)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隻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範舉人選了浙江衢(qú)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範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範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冬冬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範公門館,豈肯卑汙苟賤,與童仆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麵。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指自願投靠官宦人家充當奴仆而立的賣身文契。有的即使不要身價,也要立文契),方才妥帖。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範舉人是綿花做的耳朵(形容耳根軟,沒有主見),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範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幹幹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隻見轎馬紛紛伺候範知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隻得回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伍伯吹簫於吳門,韓王寄食於漂母。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便吃了,討不來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麵黃肌瘦,全無昔日豐神。正是: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廟中擔饑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麵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看,正是父親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劉有才,號順泉的。宋金無麵目“見江東父老”,不敢相認,隻得垂眼低頭而走。那劉有才早已看見,從背後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麼?為何如此模樣?”宋金兩淚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齊,不敢為禮了,承老叔垂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範知縣無禮之事,告訴了一遍。劉翁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幫,管教你飽暖過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當下劉翁引著宋金到於河下,劉翁先上船,對劉嫗說知其事,劉嫗道:“此乃兩得其便,有何不美。”劉翁就在船頭上招宋小官上船,於自身上脫下舊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後艄,見了媽媽徐氏,女兒宜春在傍,也相見了。宋金走出船頭,劉翁道:“把飯與宋小官吃。”劉嫗道:“飯便有,隻是冷的。”宜春道:“有熱茶在鍋內。”宜春便將瓦罐子舀了一罐滾熱的茶。劉嫗便在廚櫃內取了些醃菜,和那冷飯,付與宋金道:“宋小官,船上買賣,比不得家裏,胡亂用些罷!”宋金接得在手。又見細雨紛紛而下,劉翁叫女兒:“後艄有舊氈笠,取下來與宋小官戴。”宜春取舊氈笠看時,一邊已自綻開。宜春手快,就盤髻上拔下針線將綻處縫了,丟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氈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氈笠,吃了茶淘冷飯。劉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掃抹船隻,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無話。次日,劉翁起身,見宋金在船頭上閑坐,心中暗想:“初來之人,莫慣了他。”便吆喝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閑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如何空坐?”宋金連忙答應道:“但憑驅使,不敢有違!”劉翁便取一束麻皮,付與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並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都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客人無不敬而愛之,都誇道:“好個宋小官,少年伶俐。”劉翁、劉嫗見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顧他。在客人麵前,認為表侄。宋金亦自以為得所,心安體適,貌日豐腴,凡船戶中無不欣羨。光陰似箭,不覺二年有餘。劉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紀漸老,止有一女,要求個賢婿以靠終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是夜與媽媽飲酒半醺,女兒宜春在傍,劉翁指著女兒對媽媽道:“宜春年紀長成,未有終身之托,奈何?”劉嫗道:“這是你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常在念,隻是難得個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就不能勾了。”劉嫗道:“何不就許了宋小官?”劉翁假意道:“媽媽說那裏話!他無家無倚,靠著我船上吃飯,手無分文,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後,況係故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材,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須不辱了門麵,我兩口兒老來也得所靠。”劉翁道:“媽媽,你主意已定否?”劉嫗道:“有什麼不定?”劉翁道:“如此甚好!”原來劉有才平昔是個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隻愁媽媽不肯,今見媽媽慨然,十分歡喜。當下便喚宋金,對著媽媽麵許了他這頭親事。宋金初時也謙遜不當,見劉翁夫婦一團美意,不要他費一分錢鈔,隻索順從。劉翁往陰陽生(舊指以星相、占卜、相宅、相墓、圓夢等為業的人)家選擇周堂吉日(指宜於辦理婚喪事的好日子),回複了媽媽,將船駕回昆山。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套納絹衣服與他穿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妝扮得宋金一發標致。雖無子建(曹植)才八鬥,勝似潘安貌十分。劉嫗也替女兒備辦些衣飾之類。吉日已到,請下兩家親戚,大設喜筵,將宋金贅入船上為婿。次日,諸親作賀,一連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親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從此船上生理,日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