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故事發生在正德年間,寫的是原禮部尚書第三子王景隆與京城名妓玉堂春的情感故事。兩人的愛情超越了身份、地位的限製,曆經波折,癡情的他們終於走到了一起,即使為妾,無怨無悔,“有情人終成眷屬”。玉堂春雖身在青樓,然“出淤泥而不染”,真誠善良、聰明機智;王景隆雖貴為富家公子,對玉堂春極為癡情,隻願相守一生。玉堂春為愛人守身如玉,被騙賣與他人,枉受冤屈;王景隆為愛赴科舉、求功名,解救冤屈的玉堂春;為了愛情,他們立下重誓,各自衝破重重阻擾。在誤以為玉姐甘願嫁人且隻為妾時,王景隆大怒,心疼玉姐被人糟蹋。可見即使不能在一起,仍關心對方的幸福,這才是真愛。作者歌頌了超越等級的愛情,體現了作者的愛情觀。

公子初年柳陌遊,玉堂一見便綢繆;黃金數萬皆消費,紅粉雙眸枉淚流。財貨拐,仆駒休,犯法洪同獄內囚;按臨驄馬冤愆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話說正德年間,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醜科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劉瑾擅權,劾(彈劾)了一本,聖旨發回原籍。不敢稽留(停留;遷延),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王爺暗想:有幾兩俸銀,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時取討不及。況長子南京中書,次子時當大比(明清科舉考試中的會試),躊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來。那三官雙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七歲。生到眉目清新,豐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元是個風流才子。王爺愛惜勝如心頭之氣、掌上之珍。當下王爺喚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讀書,叫王定討帳,銀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牽掛。我把這裏帳目,都留與你。”叫王定過來:“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行亂為。吾若知道,罪責非小。”王定叩頭說:“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與公子送別,轉到北京,另尋寓所安下。公子謹依父命,在寓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餘,三萬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選日起身。公子說:“王定,我們事體俱已完了,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閑耍片時,來日起身。”王定遂即鎖了房門,分付主人家用心看著生口。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二人離了寓所,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但見: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嶽(泛指四麵八方各個地區。五嶽為北嶽恒山,南嶽衡山,東嶽泰山,西嶽華山,中嶽嵩山)之音;車馬喧闐,盡六部九卿(政府機構的劃分,大約是從西周開始的。六部,唐代定名為吏、戶、禮、兵、刑、工,此後一直沿用到清代。九卿,古代中央政府的九個高級官職,各朝的名稱、司職略有不同。至明代合稱為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土產奇珍;閑蕩閑遊,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胡同鋪錦繡,家家杯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盡。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歡樂飲酒。公子道:“王定,好熱鬧去處!”王定說:“三叔,這等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去處哩!”二人前至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致。隻見門彩金鳳,柱盤金龍。王定道:“三叔,好麼?”公子說:“真個好所在!”又走前麵去,問王定:“這是那裏?”王定說:“這是紫金城。”公子往裏一視,隻見城內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果然富貴無過於帝王,歎息不已。離了東華門往前,又走多時,到一個所在,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公子便問:“王定,此是何處?”王定道:“此是酒店。”乃與王定進到酒樓上,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內中一席有兩個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公子正看中間,酒保將酒來,公子便問:“此女是那裏來的?”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翠紅。”三官道:“生得清氣。”酒保說:“這等就說標致?他家裏還有一個粉頭(古代對妓女的一種稱謂),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鴇兒(舊時開設妓院的女人,也稱鴇母,老鴇)索價太高,還未梳櫳(同“梳攏”。舊指妓女第一次接客伴宿。妓院中處女隻梳辮,接客後梳髻,故稱“梳攏”)。”公子聽說留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王定,我與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爺知道怎了!”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門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妖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靄,忽聽歌聲別院嬌。總然道學也迷魂,任是真僧須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亂,心內躊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正思中間,有個賣瓜子的小夥叫做金哥走來,公子便問:“那是一秤金的門?”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錯認了。”公子說:“但求一見。”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待茶。王定見老鴇留茶,心下慌張,說:“三叔可回去罷!”老鴇聽說,問道:“這位何人?”公子說:“是小價。”鴇子道:“大哥,你也進來吃茶去,怎麼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聽他。”跟著老鴇往裏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進去,俺老爺知道,可不幹我事。”在後邊自言自語。公子那裏聽他,竟到了裏麵坐下。老鴇叫丫頭看茶。茶罷,老鴇便問:“客官貴姓?”公子道:“學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老鴇聽說,拜道:“不知貴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礙,休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公子道:“一百兩財禮小哉!學生不敢誇大話,除了當今皇上,往下也數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侍郎。”老鴇聽說,心中暗喜。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翠紅去不多時,回話道:“三姐身子不健,辭了罷。”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說:“他不出來就罷了,莫又去喚。”老鴇不聽其言,走進房中,叫:“三姐,我的兒,你時運到了!今有王尚書的公子特慕你而來。”玉堂春低頭不語,慌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致人物,年紀不上十六七歲,囊中廣有金銀。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兒,不但名聲好聽,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聽說,即時打扮,來見公子。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數盡滿院名姝,總輸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麵白唇紅,身段風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當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鴇就說:“此非貴客坐處,請到書房小敘。”公子相讓,進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淨幾,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看,一心隻對著玉姐。鴇兒幫襯,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分付丫環擺酒。王定聽見擺酒,一發著忙,連聲催促三叔回去。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請這大哥到房裏吃酒。”翠香、翠紅道:“姐夫請進房裏,我和你吃鍾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扯進去坐了,甜言美語,勸了幾杯酒。初時還是勉強,以後吃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性放落了心,且偷快樂。

正飲酒中間,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書房,隻見杯盤羅列,本司自有答應樂人,奏動樂器,公子開懷樂飲。王定走近身邊,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再帶散碎銀二十兩,到這裏來。”王定道:“三叔要這許多銀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閑管。”王定沒奈何,隻得來到下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並尺頭、碎銀,再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與鴇兒,說:“銀兩尺頭,權為令愛初會之禮。這二十兩碎銀,把做賞人雜用。”王定隻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用許多銀子;聽說隻當初會之禮,嚇得舌頭吐出三寸。卻說鴇兒一見許多東西,就叫丫頭轉過一張空桌。王定將銀子、尺頭,放在桌上,鴇兒假意謙讓了一回,叫玉姐:“我兒,拜謝了公子。”又說:“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小女房中還備得有小酌,請公子開懷暢飲。”公子與玉姐肉手相攙,同至香房,隻見圍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擺設完備。公子上坐,鴇兒自彈弦子,玉堂春清唱侑(yòu,勸人吃喝)酒。弄得三官骨鬆筋癢,神蕩魂迷。王定見天色晚了,不見三官動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與他傳。王定又不得進房,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處去了。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寢,真個男貪女愛,倒鳳顛鸞,徹夜交情,不在話下。

天明,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自進香房,追紅討喜,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丫頭、小廝都來磕頭。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折釵銀三兩。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見他撒漫使錢,有不然之色。公子暗想:“在這奴才手裏討針線,好不爽利,索性將皮箱搬到院裏,自家便當。”鴇兒見皮箱來了,愈加奉承。真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心科派,設一大席酒,搬戲演樂,專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鴇子舉杯敬公子說:“王姐夫,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望乞扶持。”那三官心裏隻怕鴇子心裏不自在,看那銀子猶如糞土,憑老鴇說謊,欠下許多債負,都替他還。又打若幹首飾酒器,做若幹衣服,又許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樓一座,與玉堂春做臥房。隨其科派,件件許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急得家人王定手足無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時含糊答應,以後逼急了,反將王定痛罵。王定沒奈何,隻得到求玉姐勸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來苦勸公子道:“‘人無千日好,花有幾日紅?’你一日無錢,他番了臉來,就不認得你。”三官此時手內還有錢鈔,那裏信他這話。王定暗想:“心愛的人還不聽他,我勸他則甚?”又想:“老爺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報與老爺知道,憑他怎麼裁處,與我無幹。”王定乃對三官說:“我在北京無用,先回去罷!”三官正厭王定多管,巴不得他開身,說:“王定,你去時,我與你十兩盤費,你到家中稟老爺,隻說帳未完,三叔先使我來問安。”玉姐也送五兩,鴇子也送五兩。王定拜別三官而去。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