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文講的是宋朝開封府吳員外之子吳清的兩段愛情故事。吳清生性風流,常同王孫公子趙氏兄弟尋花問柳。於金明池畔偶遇佳人,思而不得。後與趙家兄弟於酒肆之中結識盧家少女,小名愛愛。此女與吳清三人情投意合,相飲甚歡。一年後,三人重遊故地,知盧女因受父母責怪絕食而亡。盧女因情而殤,死後亦與吳清做了一百二十天的夫妻。人鬼殊途,吳清病重,幸虧盧女愛愛深情厚誼,饒其性命,並贈送玉雪丹二粒,一粒救吳清性命,一粒成就吳清另一段姻緣。後吳清果用此丹救得褚家之女,亦名愛愛,正為吳清金明池畔所遇之佳人,二人結為伉儷。吳清厚葬盧女,並贍養盧氏夫婦。作者讚揚了跨越生死的愛情,愛,讓人死,又可讓人複生。

朱文燈下逢劉倩,師厚燕山遇故人。隔斷死生終不泯,人間最切是深情。

話說大唐中和年間,博陵有個才子,姓崔名護(唐代詩人),生得風流俊雅,才貌無雙。偶遇春榜動,選場開,收拾琴劍書籍,前往長安應舉。時當暮春,崔生暫離旅舍,往城南郊外遊賞。但覺口燥咽幹,唇焦鼻熱。一來走得急,那時候也有些熱了。這崔生隻為口渴,又無溪澗取水。隻見一個去處:灼灼桃紅似火,依依綠柳如煙,竹籬、茅舍、黃土壁、白板扉,哰哰(láo,擬聲詞)犬吠桃源中,兩兩黃鸝鳴翠柳。崔生去叩門,覓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見一人出來。正無計結,忽聽得門內笑聲,崔生鷹覷鶻望,去門縫裏一瞧:元來那笑的,卻是一個女孩兒,約有十六歲。那女兒出來開門,崔生見了,口一發燥,咽一發幹,唇一發焦,鼻一發熱。連忙叉手向前(兩手交叉向前行禮)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兒回個嬌嬌滴滴的萬福,道:“官人寵顧茅舍,有何見諭?”崔生道:“卑人博陵崔護,別無甚事,隻因走遠氣喘,敢求勺水解渴則個!”女子聽罷,並無言語,疾忙進去,用纖纖玉手,捧著磁甌(ōu,杯子),盛半甌茶,遞與崔生。崔生接過,呷入口,透心也似涼好爽利。隻得謝了自回,想著功名,自去赴選。誰想時運未到,金榜無名,離了長安,匆匆回鄉去了。

倏忽一年,又遇開科。崔生又起身赴試。追憶故人,且把試事權時落後,急往城南,一路上東觀西望,隻怕錯認了女兒住處。頃刻到門前,依舊桃紅柳綠,犬吠鶯啼。崔生至門,見寂寞無人,心中疑惑。還去門縫裏瞧時,不聞人聲。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題四句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題罷,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見門兒呀地開了,走出一個人來。生得須眉皓白,鬢發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執斑竹拄杖。堪為四皓商山客(秦末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裏季吳實、甪裏先生周術,避秦亂,隱商山,年皆八十有餘,須眉皓白,有賢名,時稱商山四皓),做得磻溪執釣人(指薑子牙。磻,pán)。那老兒對崔生道:“君非崔護麼?”崔生道:“丈人(古時對老人或長輩的通稱)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見識?”那老兒道:“君殺我女兒,怎生不識?”驚得崔護麵色如土,道:“卑人未嚐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兒道:“我女兒去歲獨自在家,遇你來覓水。去後昏昏如醉,不離床席。昨日忽說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今日想必來也。’走到門前,望了一日,不見。轉身抬頭,忽見白板扉上詩,長哭一聲,瞥然倒地,老漢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間忽然開眼道:‘崔郎來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豈非前定?且請進去一看。”誰想崔生入得門來,裏麵哭了一聲。仔細看時,女兒死了。老兒道:“郎君今番真個償命!”崔生此時,又驚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兒頭邊,輕輕放起女兒的頭,伸直了自家腿,將女兒的頭放在腿上,親著女兒的臉道:“小娘子,崔護在此!”頃刻間,那女兒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須臾就走起來。老兒十分歡喜,就賠妝奩,招贅崔生為婿。後來崔生發跡為官,夫妻一世團圓。正是:月缺再圓,鏡離再合,花落再開,人死再活。為甚今日說這段話?這個便是死中得活。有一個多情的女兒,沒興遇著個子弟,不能成就,幹折了性命,反作成別人洞房花燭。正是:有緣千裏能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說這女兒遇著的子弟,卻是宋朝東京開封府有一員外,姓吳名子虛,平生是個真實(老實,誠懇)的人,止生得一個兒子,名喚吳清。正是愛子嬌癡,獨兒得惜。那吳員外愛惜兒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門。那兒子卻是風流博浪的人,專要結識朋友,覓柳尋花。忽一日,有兩個朋友來望,卻是金枝玉葉,鳳子龍孫,是宗室趙八節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諱(舊指尊長或所尊敬之人的名字)應之,小的諱茂之,都是使錢的勤兒(散漫花錢的人)。兩個叫院子通報,吳小員外出來迎接,分賓而坐。獻茶畢,問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二人道:“即今清明時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闐,遊人如蟻。欲同足下一遊,尊意如何?”小員外大喜道:“蒙二兄不棄寒賤,當得奉陪。”小員外便教童兒挑了酒樽食罍(léi,酒樽,也可用來盛水),備三匹馬,與兩個同去。迤邐早到金明池。陶穀學士有首詩道:“萬座笙歌醉後醒,繞池羅幕翠煙花。雲藏宮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波麵畫橋天上落,岸邊遊客鑒中行。駕來將幸龍舟宴,花外風傳萬歲聲。”

三人繞池遊玩,但見:桃紅似錦,柳綠如煙。花間粉蝶雙雙,枝上黃鸝兩兩。踏青士女紛紛至,賞玩遊人隊隊來。三人就空處,飲了一回酒。吳小員外道:“今日天氣甚佳,隻可惜少個侑酒的人兒。”二趙道:“酒已足矣,不如閑步消遣,觀看士女遊人,強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剛動腳不多步,忽聞得一陣香風,絕似麝蘭香(麝香和蘭香的簡稱,通常指代非常濃鬱、獨特的香氣。有時代指女子的脂粉香氣。麝,shè),又帶些脂粉氣。吳小員外迎這陣香風上去。忽見一簇婦女,如百花鬥彩,萬卉爭妍。內中一位小娘子,剛剛十五六歲模樣,身穿杏黃衫子,生得如何:眼橫秋水,眉拂春山,發似雲堆,足如蓮蕊,兩顆櫻桃分素口,一枝楊柳鬥纖腰。未領略遍體溫香,早已睹十分豐韻。吳小員外看見,不覺遍體蘇麻,急欲捱身上前。卻被趙家兩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調戲。恐耳目甚多,惹禍招非。”小員外雖然依允,卻似勾去了魂靈一般。那小娘子隨著眾女娘自去了。小員外與二趙相別自回。一夜不睡,道:“好個十相具足(謂容貌十分美好)的小娘子,恨不曾訪問他居止姓名。若訪問得明白,央媒說合,或有三分僥幸。”

次日,放心不下,換了一身整齊衣服,又約了二趙,在金明池上尋昨日小娘子蹤跡。分明昔日陽台路,不見當時行雨人。吳小員外在遊人中,往來尋趁,不見昨日這位小娘子,心中悶悶不悅。趙大哥道:“足下情懷少樂,想尋春之興未遂。此間酒肆中,多有當壚(酒店裏安放酒甕的土台子。借指酒店。壚,lú)少婦。愚(自謙之辭)弟兄陪足下(古代下稱上或平輩相稱的敬詞)一行,倘有看得上眼的,沽飲三杯,也當春風一度,如何?”小員外道:“這些老妓夙娼,殘花敗柳,學生平日都不在意。”趙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個酒肆(酒店),到也精雅。內中有個量酒的女兒,大有姿色,年紀也隻好二八,隻是不常出來。”小員外欣然道:“煩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見一個小酒店,外邊花竹扶疏,裏麵杯盤羅列。趙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門來,悄無人聲。不免喚一聲:“有人麼?有人麼?”須臾之間,似有如無,覺得嬌嬌媚媚,妖妖嬈嬈,走一個十五六歲花朵般多情女兒出來。那三個子弟,見了女兒,齊齊的三頭對地,六臂向身,唱個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兒,見了三個子弟,一點春心動了,按捺不下,一雙腳兒出來了,則是麻麻地進去不得。緊挨著三個子弟坐地,便教迎兒取酒來。那四個可知道喜!四口兒並來,沒一百歲。方才舉得一杯,忽聽得驢兒蹄響,車兒輪響,卻是女兒的父母上墳回來。三人敗興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