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雖說“食色,性也”,然過分貪戀美色,誤人誤己。本章講的是大宋明道年間杭州喬俊一家的故事。喬俊經營小本生意,好色貪淫,先是花千貫財禮聘娶他人小妾,放置在家,後又沉迷娼妓沈氏,三年兩載不歸,不顧家中妻小。禍從此出,其妾周氏難耐寂寞,加之與喬俊之妻高氏分開居住,遂與家中後生董小二通奸。因怕主母責怪,又唆使董小二奸騙喬俊之女玉秀,觸怒高氏。為整治門風,高氏威逼周氏共同謀害董小二,因此賠上了全家性命。喬俊一家悲慘的結局,在於喬俊的貪淫好色,而根源在於封建社會三妻四妾的不合理性。

世事紛紛難訴陳,知機端不誤終身。若論破國亡家者,盡是貪花戀色人。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這浙江路寧海軍,即今杭州是也。在城眾安橋北首觀音庵相近,有一個商人,姓喬名俊,字彥傑,祖貫錢塘人。自幼年喪父母,長而魁偉雄壯,好色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歲。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一女,年一十八歲,小字玉秀,至親三口兒。止有一仆人,喚作賽兒。這喬俊看來有三五萬貫資本,專一在長安崇德收絲,往東京賣了,販棗子、胡桃、雜貨回家來賣,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門首交賽兒開張酒店,雇一個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進錢鈔一應事務,不在話下。

明道二年春間,喬俊在東京賣絲已了,買了胡桃、棗子等貨,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風阻了。一住三日,風大,開船不得。忽見領船上有一美婦,生得肌膚似雪,髻挽烏雲。喬俊一見,心甚愛之,乃訪問梢工,道:“你船中是甚麼客人?緣何有宅眷在內?”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檢病故,今家小扶靈柩回山東去。這年小的婦人,乃是巡檢的小娘子,官人問他做甚?”喬俊道:“梢工,你與我問巡檢夫人,若肯將此妾與人,我情願多與他些財禮,討此婦為妾,說得這事成了,我把五兩銀子謝你。”梢工遂乃下船艙裏去說這親事。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這喬俊娶這個婦人為妾,直使得:一家人口因他喪,萬貫家資指日休。當下梢工下船艙問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這個小娘子,肯嫁與人麼?”老夫人道:“你有甚好頭腦說他?若有人要娶他,就應承罷,隻要一千貫文財禮。”梢工便說:“鄰船上有一販棗子客人,要娶一個二娘子,特命小人來與夫人說知。”夫人便應承了。梢工回複喬俊說:“夫人肯與你了,要一千貫文財禮哩!”喬俊聽說大喜,即便開箱,取出一千貫文,便教梢工送過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說與梢工,教請喬俊過船來相見。喬俊換了衣服,徑過船來拜見夫人。夫人問明白了鄉貫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家中兒子利害。我今做主,將你嫁與這個官人為妾,即今便過喬官人船上去。寧海郡大馬頭去處,快活過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這婦人與喬俊拜辭了老夫人,夫人與他一個衣箱物件之類,卻送過船去。喬俊取五兩銀子謝了梢工,心中十分歡喜。乃問婦人:“你的名字叫做甚麼?”婦人乃言:“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歲。”當晚就舟中與春香同鋪而睡。

次日天晴,風息浪平,大小船隻,一齊都開。喬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關,歇船上岸。叫一乘轎子抬了春香,自隨著徑入武林門裏,來到自家門首,下了轎,打發轎子去了。喬俊引春香入家中來,自先走入裏麵去與高氏相見,說知此事,出來引春香入去參見。高氏見了春香,焦躁起來,說:“丈夫,你既娶來了,我難以推故。你隻依我兩件事,我便容你。”喬俊道:“你且說那兩件事?”高氏啟口說出,直教喬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正是:婦人之語不宜聽,割戶分門壞五倫。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間男子幾多人!當下高氏說與丈夫:“你今已娶來家,我說也自枉然了。隻是要你與他別住,不許放在家裏!”喬俊聽得說:“這個容易,我自賃房屋一間與他另住。”高氏又說:“自從今日為始,我再不與你做一處。家中錢本什物,首飾衣服,我自與女兒兩個受用,不許你來討。一應官司門戶等事,你自教賤婢支持(掌握,主持),莫再來纏我,你依得麼?”喬俊沉吟了半晌,心裏道:“欲待不依,又難過日子,罷罷!”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語。次日早起去搬貨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賃房一間,在銅錢局前,今對貢院是也。揀個吉日,喬俊帶了周氏,點家火一應什物完備,搬將過去。住了三朝兩日,歸家走一次。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半年有餘。喬俊刮取人頭帳目,及私房銀兩,還勾做本錢。收絲已完,打點家中柴米之類,分付周氏:“你可耐靜(忍受寂寞),我出去多隻兩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裏說知。”道罷,徑到家裏說與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後,多隻兩月便回。倘有事故(事情,情況),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麵!”女兒道:“爹爹早回!”別了妻女,又來新住處打點明早起程。此時是九月間,出門搭船,登途去了。一去兩個月,周氏在家終日倚門而望,不見丈夫回來,看看又是冬景至了,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雲密布,紛紛揚揚,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時節,隻管不回?這周氏寒冷,賽兒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將些柴米炭火錢物,送與周氏。周氏見雪下得大,閉門在家哭泣。聽得敲門,隻道是丈夫回來,慌忙開門,見了洪大工挑了東西進門,周氏乃問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麼?”大工答道:“大娘見大官人不回,記掛你無盤纏,教我送柴米錢鈔與你用。”周氏見說,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別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時分,周氏門首又有人敲門。周氏道:“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門?”隻因這人來,有分教周氏再不能與喬俊團圓。正是:閉門屋裏坐,禍從天上來。當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聽得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時,見一人頭戴破頭巾,身穿舊衣服。便問周氏道:“嫂子,喬俊在家麼?”周氏答道:“自從九月出門,還未回哩!”那人說:“我是他裏長,今來差喬俊去海寧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們尋個人,你出錢雇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隻憑你教人替了,我自還你工錢。”裏長相別出門。次日飯後,領一個後生,年約二十歲,與周氏相見。裏長說與周氏:“此人是上海縣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喪。如今專靠與人家做工過日,每年隻要你三五百貫錢,冬夏做些衣服與他穿。我看你家裏又無人,可雇他在家走動也好。”周氏見說,心中歡喜道:“委實我家無人走動,看這人,想也是個良善本分的,工錢便依你罷了。”當下遂謝了裏長,留在家裏。至次日,裏長來叫去海寧做夫,周氏取些錢鈔與小二,跟著裏長去了十日回來。這小二在家裏小心謹慎,燒香掃地,件件當心。

且說喬俊在東京賣絲,與一個上廳行首沈瑞蓮來往,倒身在他家使錢,因此留戀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隻戀花門柳戶,逍遙快樂,那知家裏賽兒病了兩個餘月死了。高氏叫洪三買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場燒了。高氏立性貞潔,自在門前賣酒,無有半點狂心。不想周氏自從安了董小二在家,到有心看上他。有時做夫回來,熱羹熱飯搬與他吃。小二見他家無人,勤謹做活。周氏時常眉來眼去的勾引他,這小二也有心,隻是不敢上前。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買些酒、果、魚、肉之類過年。到晚,周氏叫小二關了大門,去灶上燙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盤,安排火盆,點上了燈,就擺在房內床麵前桌兒上。小二在灶前燒火,周氏輕輕的叫道:“小二,你來房裏來,將些東西去吃!”小二千不合萬不合走入房內,有分教小二死無葬身之地。正是:僮仆人家不可無,豈知撞了不良徒。分明一段蹺蹊事,瞞著堂堂大丈夫。此時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來,你來!我和你吃兩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裏睡罷!”小二道:“不敢!”周氏罵了兩三聲“蠻子!”雙手把小二抱到床邊,挨肩而坐。便將小二扯過懷中,解開主腰兒,教他摸胸前麻團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蕩漾,便將周氏臉摟過來,將舌尖兒度在周氏口內,任意快樂。周氏將酒篩下,兩個吃了個交杯酒,兩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頭歇,我在房內也是自歇,寒冷難熬。你今無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時了,隻是不敢說。今日娘子抬舉小人,此恩殺身難報!”二人說罷,解衣脫帶,就做了夫妻。一夜快樂,不必說了。天明,小二先起來燒湯、洗碗、做飯,周氏方起,梳妝洗麵罷,吃飯。正是:少女少郎,情色相當。卻如夫妻一般在家過活,左右鄰舍皆知此事,無人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