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學與消遣(1 / 1)

朱湘

消遣這兩個字本來是消愁遣悶的意思,不過按照現在的沿用而說,它卻成了消磨時日。

消愁遣悶,那正是文學的第二種功用,如上章所說的。叔本華說過,愁苦是人類的本分,但是愁苦如其盡著蘊結在肺腑之中,它最能傷損身體的健康——所以常言道,至悲無淚,小說中描寫一個遭遇了莫大的慘痛的人,總是說他,大半時候是她,傷心得眼淚都梗住了流不出來,眼眶焦幹的暈倒在地上。在情緒遭逢了這種阻逆的時候,我們如其放在這個人的手中一本雨果(Hugo)的《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將他的眼淚激發出來,或是放一本狄更司的《辟克維克諧傳》(Pickwick Papers),用笑淚引逗出悲淚來,那是這個人事後追思時所要感激涕零的。愁苦既是人類的本分,世上既是充斥如許的愁苦,我們便切身的感覺到,我們是如何需要那種能以排解它的文學了。

消磨時日也是文學的一種副作用,有許多的文學書是專為了供應這種需要而寫的。中國從前說的,文學隻是消遣,那固然明顯的是錯誤;不過以文學之包羅萬象,它也未嚐不顧及人類的這種需要,而設法去給與它以滿足……當然,這種的文學隻是低級的。有如開辟了一條運河,便利交通,灌溉田地,這些都是它的主用,但是在同時,也有人在這條運河裏洗衣洗菜。

消遣文學是一般作者與文人所極端嫉視的。這種嫉視基源於兩層理由,喧賓奪主與實際利益。因為一般人是忙碌的,沒有許多閑工夫去細心體悟,鑒賞偉大的、深奧的、篇幅繁重的文學,(有一些西方的文學教授坦白的自認,不曾讀完過米爾頓Milton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研究文學的人尚且如此,外道人更是不言可喻了。)又因為一般人是忽視客觀的標準而重視主觀的嗜好的,——在選購文學的書籍之時,——所以正牌的文學少人過問,而消遣文學則趨之若鶩。福爾摩斯的名字,全中國的人,無論是那個階段,都知道;知道福斯達甫(Falstaff)的,在中國有多少人?柯南·道爾的書,與同代的也是一個蘇格蘭人的史蒂文生的書,是那一個的銷路廣大?(這並不是說,科氏受了史氏的嫉視。)

在中國現在這種識字階級的人不多的時代,這種對於消遣文學的嫉視還沒有尖銳化;不過在西方的國家內,識字者占人口的大多數,又有一種好讀書,大半是文學,以自儕於開化者,不甘於作時代落伍者的風氣,這種正牌文學與消遣文學的競爭,以及正牌文學對於消遣文學的嫉視,卻是極端的尖銳化了。因為他們到處的聽見讀者將孛列克(William Black),一個投時好的作者的名字掛在口頭,而並不曾聽見有幾多的讀者提起梅裏狄斯(Meredith)的名字,又因為他們看見寫消遣文學的人坐汽車,作富翁,而正牌文學的作者卻在貧民窟裏餓飯。每種現象必有它的背景;在將來的中國,教育普及到了相當的程度之時,這種文學上的嫉視、攻擊也是不免的。

為了預防這種畸形的現象之發生,為了避免文學上的不平,下述的辦法應該要文學的讀者與作者去考慮,提倡:由每本文學書籍,每篇文藝的收入中抽出百分之一,由一個全國的文人聯盟來保管這筆捐款,並將它撥用於各種文學的用途上,如津貼文人,舉辦新書評論的刊物。或者能在文學界內,作一件在其他各界內所不能作到的事,這是文人,一切高尚的理想的掌旗者,所應自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