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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灶邊的外婆

徐成

母親兄弟姐妹六人,我的同輩表親也人數眾多,所以其實我與外婆並不算親近。不知道是不習慣山裏的氣候還是小蟲叮咬所致,從小隻要一去外婆家住幾天身上便會發紅點子,因此我很少在外婆家過夜,關於外婆的記憶都是由逢年過節的那一次次短暫的看望組成的。這些記憶原本並不醒目,沉積在心底好似不存在一般。但二〇一二年五月外婆去世了,從那一刻起,這些記憶慢慢蘇醒了。

首先映入我腦海的是站在老灶邊的外婆,她低垂的眼睛慈祥地望著我。皺紋滿布的手握著鍋鏟,奮力翻炒著大鐵鍋中的菜,鍋鏟和鐵鍋摩擦發出一陣陣清脆的炒菜聲……

自我有印象起,老灶就矗立在外婆家的灶間裏。寬闊的灶頭側壁上有兩個垂直凹槽,一個小些,放著些火柴和生火用的廢紙;一個大些,供奉著灶神。一個大鐵鍋鑲嵌在灶頭中,旁邊則是小小的煮水鍋。高高的煙囪直通到屋頂,煙囪邊掛著一個竹編飯籃,幽幽地懸在那兒,不顧世界的喧囂。

外婆家的味道總是混合著草灰的焦氣、山花的清香,以及一陣陣難忘的炊煙氣息。小時候我最喜歡坐在灶頭後麵為外婆生火,將散發著清香的鬆木屑放進灶門裏,“刺”地劃燃一根火柴將木屑點燃,趁著火正旺的時候放進木柴,然後用一柄蒲扇,扇啊扇——有時候甚至要用毛竹管吹起生火——外婆則在灶前炒著菜。年幼貪玩的我喜歡不停地往灶門裏加木柴,將火燒得又紅又高,外婆則會嗔怪說,“再燒就要把鍋底燒穿了!”我則隻管咯咯地笑著。灶膛裏木柴慢慢燒成了黑色的炭,炭燒成了灰,落在了灶底,時間一長,灰色的炭灰好似柔軟的棉被積了厚厚一層。剛落下的炭灰很燙,外婆便會在其中埋一些番薯和土豆,做完一頓飯,這些小東西也正好被焐熟了。老灶頭是如此充滿了魔力,即使是隔夜米飯,放在大鐵鍋裏一回鍋也變得飯香撲鼻,脆脆的一層鍋巴更是讓人愛不釋手,咬得腮幫子疼都不肯停口。城裏的電飯煲做飯省時省力,但卻隻是如此中規中矩地把飯煮熟了而已,灶頭裏煮熟的米飯有一種電飯煲米飯永遠無法比擬的鍋氣。隻要聞到那樣的飯香,我就會想起外婆家的溪流山丘,就會想起每次我們回山裏時,早已在村口眺望等待的外婆。

外婆最拿手的菜是韭菜炒蘿卜和梅幹菜蒸肉,這是再家常不過的菜了,但外婆卻能把它們做得非常好吃。蘿卜是外婆自己種的,去了皮,切成薄片。燒紅鐵鍋後,放點香氣撲鼻的菜籽油,把蘿卜和著韭菜炒啊炒,一點點醬油一點點鹽調味,什麼都不需要再放,一碗開胃的炒蘿卜便做好了。母親見我吃得那麼歡,回家也如法炮製了幾回,但全失敗了。菜市場買回來的蘿卜沒有外婆親自種的蘿卜的口感,淡淡的甜味也不見了,個頭雖大,卻寡然無味;家裏的小鍋更是炒不出大鐵鍋的鍋氣。梅幹菜也是外婆自己曬製的,豬是自家養的。正月裏去外婆家一定會有這道需要火候和耐心的菜,每天外婆都會把這菜上鍋蒸製兩個小時,等到蒸了四五天時,豬肉已變得入口即化,肥油浸潤到梅幹菜之中,讓原本有些幹澀的梅幹菜變得美味糯軟,這時候吃這道菜是最享受的。外婆的梅幹菜用雪裏蕻和春筍曬製而成,首先將雪裏蕻切成碎末,春筍切成細絲,然後用大鍋燉煮,當湯水煮出菜汁,香氣四溢時便蒸鍋倒出放涼。待菜冷卻後鋪在竹篾篩子上,放在陽光下曝曬數日,等筍幹和雪裏蕻末都曬得精幹即可。然後外婆會將曬好的筍幹菜塞入大壇子中醃製數日,待菜色變深轉黑即可食用了。冬日的午後,我們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外婆會用大鐵鍋烙出一張張薄軟的麥餅,裏麵裹上蒸透的梅幹菜和五花肉,拿來給我們當點心。吃完後,我們的嘴都是油漉漉的,那種感覺現在想來也會讓我饑腸轆轆。

小時候我覺得外婆如同這灶火般永遠不會熄滅,每天挑水做飯,劈柴喂豬,還要照管那幾畝茶樹。每當逢年過節我們回去看望她,她反倒還要照顧我們這群調皮的孩童。外婆那小巧佝僂的身軀支撐著一個龐大的家族。隨著時光流逝,外婆的身體也如同這老灶頭一般慢慢消耗了,前幾年放假回去我才發現,短短幾年間外婆竟已如此蒼老。以前矯健的步伐變得蹣跚了,佝僂的身軀越發低垂,滿頭的灰發已成銀白,那一年我給外婆拍了好幾張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外婆和老灶的合影。一束陽光從屋頂的天窗射進來,使得外婆和老灶頭都顯得無比聖潔無比寧靜。外婆的年紀越來越大,慢慢地老灶頭用得也越來越少了,畢竟提起那大鍋蓋也需要使出些力氣。子女們給外婆買了煤氣灶和電飯煲,可我每次回外婆家總還是念念不忘那灶頭。去年正月裏回外婆家,發現那灶頭早已被煙熏黑,表皮也有些剝落了。很久前供上的灶神菩薩,原本光鮮的色彩早已暗淡成了一個灰黃的土坯子。厚厚的炭灰還堆積在灶坑裏,隻是已不再鬆軟,也沒有了火炭的氣味,摸上去更是冰冷瘮人。一切都顯得冷冷的,暗淡無光。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嚐到那大鐵鍋飯的味道了,那種粗獷、鄉土,甚至有些原始的味道早已被現代廚具的簡便無趣所替代。而那一個個曾經忙碌在灶邊的人們也逐漸離我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