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1 / 3)

小蓮把精心繡製的牡丹花鞋墊用塑料紙小心包好,也就是從那刻起,她意識到自己從此再也不可能繡鞋墊了,她喪失了對針和線,U形小剪子,還有銅黃色頂針的熱愛。她討厭它們,她像個始亂終棄的負心人,她惡狠狠地把這幾樣東西全都扔掉了。她想,從此,這雙鞋墊便是她最後的作品。

傍晚,小蓮爬上山梁,令她意外的是,大青石上坐著她的哥哥,從不抽煙的哥哥手裏竟然夾著一支香煙。

“哥,你怎麼在這兒?”

小輝關心地說:“小蓮,你病好了嗎?你怎麼跑到山上了,這兒風大,快回去吧。”

“沒事。”小蓮淡淡地回答。

兄妹倆沉默片刻,小輝說:“小蓮,今天是那個女孩結婚的日子。”

“哪個?”

“你不認識,她是我們的顧客,她開著一輛黃色跑車,以前不是黃色的,是紅色的,她噴成了黃色。也許哪天,她就噴成綠色的了,總之,她就是那樣的姑娘,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她的車經常出故障,不是這兒碰了,就是那兒磕了,三天兩頭來修理,她總是找我給她修,她說她不信任別人。小蓮,你知道嗎?哥哥是個自不量力的人,我曾經還想娶她做老婆,可笑吧,最可笑的是,我是認真的,認真去跟她說,結果怎樣,她當然拒絕了。她很有錢,她有個有錢的老爸,聽說是個老板,也有人說是個當官的,誰知道呢,反正她很有錢。我以為有錢的姑娘不會像別的姑娘那樣隻想嫁有錢人,但是我沒想到,有錢的姑娘就算不稀罕錢,也得找門當戶對的。我忘不了她的表情,那表情不是因為有人愛慕她而得意,我寧願她得意洋洋,高高在上,看不起我,而拒絕我。可是她的表情是憐憫,她似乎認為我這樣身份的人竟然還敢追求她,這個舉動太不可思議了。小蓮,你知道嗎?哥哥寧願被人仇恨,也不願被人憐憫。”小輝一口氣說完這席話,摁滅煙頭,從大青石上跳下來。

小蓮終於明白哥哥為什麼三番五次拒絕家裏安排的相親,原來他心有所愛。可是,心有所愛又怎樣?

小輝繼續說:“小蓮,我很快會結婚,媽媽不是希望我快點結婚嗎,我要找個與我般配的姑娘,上次和我相親的那女孩不是對我挺滿意嗎?給人家回話吧,我沒意見。我不做白日夢了,我會忘了她,從此再也不想她。媽說得對,做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們是窮人,就得按窮人的方式生活。”

“哥,我們不是窮人,我們有飯吃,有衣服穿,我從來沒覺得我們是窮人。”小蓮抬高嗓門。

哥哥冷笑道:“傻丫頭,你以為吃得飽穿得暖就不是窮人了?”

小蓮咬了咬嘴唇,不再吭聲。

哥哥先走了,隻剩下小蓮獨自在山上。她撿了根粗壯的樹枝,吃力地在大青石旁邊挖一個土坑。剛下過雨,土質鬆軟,沒一會兒,一個一尺見方的土坑便挖好了。小蓮把鞋墊深埋進坑裏,雙腳將浮土踩實,她采來幾把蒿草與石塊蓋在上麵,土坑的形跡便看不出來了。

小蓮相信,沒有人會留意這裏有個坑,更沒有人會想到這隻坑裏深埋著一雙鞋墊,這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這塊大青石就是她的樹洞,雖然,她不曾開口傾訴。

仍舊是夏天,不過,已經是八月底,晚風起了微涼的寒意,夏天就快過去了。小蓮見過彭思陽穿白色T恤、淺藍色牛仔褲的樣子。她知道澳大利亞在南半球,現在正是冬天。彭思陽會穿羽絨服嗎?會穿什麼顏色的羽絨服?黑色的還是藍色的?無論他穿什麼樣的衣服,小蓮知道,她將永遠看不到了。他的人生和她再無關係,她對他能夠記起的,連一個夏天都不夠,隻有半個夏天。

她的愛情,她可憐的愛情,隻有半個夏天。

午飯時,遲岩吃得很慢。味同嚼蠟的蒜薹炒肉——肉太老,蒜薹是柴的,黑木耳的蒂沒摘幹淨。有一隻煎蛋,卻煎糊了。番茄湯裏吝嗇地飄著幾片青菜葉。米飯粒粒分明,口感不錯,就是有些硬。同事說,米飯硬點容易產生飽腹感,吃幾口就飽了,米飯不夠可以任意添,店家的算計倒是無意中成全了減肥者。若是母親知道他吃這樣的飯菜,一定會堅持給他帶飯。可是,真要那樣的話,大家會笑話他的。一個大男人,每天自帶飯盒,總有點那個,說不上來的那個。就你金貴?你是金枝玉葉?何況,這是公司免費提供的工作餐,算是福利,所以,還是把挑剔與不滿壓在舌頭底下吧。

遲岩是一家大型日化公司下屬雜誌社的編輯,期刊不以營利為目的,隻為推廣產品,同時配發些風花雪月的文章吸引讀者,在業內享有不錯的口碑。編輯部是一個女人紮堆的地方,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名男性,比他年長,是主編。主編已經被空氣中密不透風的雌激素同化了,漸漸失去男性特征,最顯著的地方就是右手小指時常翹起來。遲岩不喜歡這份職業,他一直都在騎驢找馬。然而,幾年的時間一晃而過,他也從一個剛剛畢業的男學生晃到了青黃不接的二十八歲,要找的馬還是遲遲不見蹤影。怎麼辦?隻得硬著頭皮繼續騎著這頭驢。他有自知之明,倘若把胯下的驢也弄丟了,恐怕就得赤腳著地了。

二十八歲是個尷尬的年齡,說成熟吧,不及而立;說青澀吧,青春已至尾聲。這個年齡就像一道分水嶺,朝前看,還是草木蔥蘢,繁花似錦,心安理得被人喚作大男孩。再往後便是男人了,眼看著就是滾滾長江,瀟瀟風雨,需安身立命,需擲地有聲,需老成持重。再有人男孩男孩地稱呼他,他就覺得別扭,甚至還有些羞恥。

吃完飯,遲岩在餐廳磨蹭了一會兒。寫字樓裏的午間時光百無聊賴,女同事你一言我一語聊閑天,話題永遠圍繞男人、美容加減肥。男人是白眼狼,男人的愛情是狗熊掰玉米,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蛋清加蜂蜜祛斑,牛奶西瓜皮美白,酵母去黑頭有奇效。嘴動的時候,手也不閑著,有的拍打大腿,有的拍打臉蛋,有的拍打肩膀,據說這樣可以瘦身健體,堅持就有效果。拍打聲此起彼伏,在他聽來,簡直——有些恐怖。她們偶爾還會挑起隱私話題,諸如,例假延後,內分泌失調,性冷淡,還有一次興致勃勃探討性高潮。她們臉不紅心不跳地講述各自的感受,末了,把失望根由歸咎於男人,感歎中國男人太差勁,仿佛她們都經曆過西洋男人的“不差勁”。說到關鍵處,心照不宣,開懷大笑。笑聲像空氣中的塵埃,快活地顫動著,朝遲岩的角落逼過來,讓他尷尬到無以逃遁。她們無視他的存在,是的,他很安靜,屏聲斂氣,慎言寡語,就像穿了隱身衣。她們幾乎忽略了,遲岩,他,其實是個男人。

他有些恨她們,她們破壞了他心目中的女性形象。女人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女人本應以羞怯為美的,可是,這些女人啊,現在的女人啊!想到這兒,他霍地站起身,決定先去樓下街角的咖啡館小坐一會兒。

咖啡館的名字以一種名貴咖啡的名字命名——藍山咖啡館。不過,內行人都知道,這裏出售的咖啡和真正的藍山咖啡並不搭界,隻是借了人家的名兒,好在沒有人較真。偶爾擺闊的顧客叫一杯價格不菲的藍山咖啡品嚐,還自以為正品,讚不絕口。其實,正宗的藍山咖啡產自加勒比海的牙買加島,產量極低,價格昂貴不說,每年進入國內市場的份額更是少之又少,就算商家想購進,也未必能買得到。遲岩對咖啡沒有研究,也不太在意。但是,他喜歡“藍山”這兩個字,很中性,很大氣,很有氣場。他甚至順手借了它做自己的筆名,寫稿子發文章均署名藍山。

遲岩是藍山咖啡館的常客,他不止喜歡它的名字,還喜歡這裏的環境。煙色隱形花紋牆紙,造型誇張的鐵藝燈具,樸實的原木方桌。最讓他滿意的是沙發,海洋藍的布藝沙發,鬆鬆軟軟,臥進去,幾乎把整個人包起來。沙發的形狀很特別,半圓形的靠背,半圓形的座椅,看上去,就像一扇張開的橢圓形扇貝,讓人聯想到——讓人聯想到女人的子宮。嘿,想到這兒,他的臉稍稍有些不自然,仿佛被人窺到了心事。他,實在是個羞怯的男子,似乎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這個毫無遮掩、沒羞沒臊的開放時代。但是,如果把這裏的沙發想象成母親的子宮,似乎就不那麼色情了,反而變得溫暖,溫暖得讓人看到它們,就忍不住想打瞌睡。

咖啡館的上座率通常在四成左右,生意略顯清淡。不過,這樣正好,若是客人稠密,恐怕也早就失去了遲岩的青睞。咖啡館並不隻賣咖啡,還有各式茶水,飲料,幹果,甚至還有簡單的飯菜。他在這兒吃過一份套餐,味道嘛,不敢恭維,倒是能與他們的工作餐相媲,嘿!

遲岩每次來這裏,總是習慣尋找角落裏的位置,然後,買一杯綠茶,有時龍井,有時碧螺春,或者鐵觀音。天冷的時候,也會換成烏龍或普洱。他很少喝咖啡,因為胃不好,胃不好的人不適合喝咖啡,這還是母親的告誡。其實母親還說過,胃不好的人也別喝茶,可是,如果連茶都不能喝,還能喝什麼。像女孩子一樣喝果汁,喝奶茶,他更不喜歡。他不喜歡甜食,連水果都不喜歡吃。

沏好的茶水端上桌,遲岩並不急著喝,他來這裏本不是為喝茶而來的。他先脫掉皮鞋,伸直腿,把腳蹬在地毯上,頭枕在沙發背上,打個舒適的盹。不用太久,十分鍾就夠了。到底年輕,隻要想睡,頃刻之間就睡著了。十分鍾後,他就醒了,桌上的茶水微溫適口,端起,飲盡,起身,離開。這樣,他就可以獲得一個精力充沛的午後。

咖啡館的服務生溫小楠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半長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把小刷子。溫小楠生著一張好看的鵝蛋臉,除了皮膚有點黑以外,稱得上是一個美女。現代都市女孩,隻要五官端正,身材過得去,皆可一網打盡,稱為美女的。溫小楠曾經阻止遲岩脫鞋,這讓他有些難堪,她把他當成什麼了,低素質,沒文化,不講文明,野蠻人。他隻不過是脫鞋嘛,又沒有妨礙別人什麼。況且,他的腳沒有異味,一點都沒有的,甚至,如果你靠近,還能聞得到一股奇異的香,是那種草藥的香。在寫字樓裏,遲岩循規蹈矩,不苟言笑。到了咖啡館,總算可以恣意,放肆些了。他把腳伸給溫小楠,為自己辯解:“你聞聞,你聞聞,一點味兒都沒有的,要不然,我不會脫鞋的。”

“可是,你這個樣子讓其他客人看到了,總歸不太好。”

“問題是除了你,沒有任何人看到,有誰會趴到桌子底下看我的腳呢?”

溫小楠的臉漲得通紅,遲岩心裏升起一絲快意。有多久沒有看到過女人臉紅了,他以為這個年代會臉紅的女人已經絕跡了,沒想到,在這間咖啡館裏,還藏匿了一個。

後來,他與溫小楠成了半生半熟的朋友。盡管他隻是隔三差五才來,溫小楠卻忠誠地給他留著角落的位置。有一次,溫小楠好奇地問:“那種味道,我是說你的腳上的味道是什麼?”

遲岩笑了,他告訴溫小楠自己穿的襪子、皮鞋,包括墊的鞋墊都有保健功能,據說可以通經絡,活血脈,消除疲勞。這些東西都是母親給他準備的。

母親剛剛退休,是個熱忱的養生愛好者,每天早晨煮五穀豆漿,中午拌生菜沙拉,下午去健身館練瑜伽,晚上熬薏米赤豆粥或者冰糖蓮子羹。有陣子,赤豆粥和銀耳羹換成了寡淡無味的綠豆湯,問其原因,母親告訴他,綠豆湯包治百病。無論什麼病,喝綠豆湯都能喝好。“這話你也信?”他微微皺眉。母親說:“為什麼不信?有實例證明,高血壓喝了綠豆湯治好了,糖尿病喝了綠豆湯也治好了,胃潰瘍喝了綠豆湯竟然也治好了。兒子,你胃不好,可得把綠豆湯都喝下去。”他問:“治好的人你都親眼見過?”“這個嘛,雖然沒見過,但一定是真的。”母親信誓旦旦,對綠豆湯表現出無比真誠的信賴。他反唇相譏:“你沒見過,怎麼知道是真的?”母親說:“專家說的,而且還是出身中醫世家的專家。”母親心性單純,專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專家說吃生茄子好,她就不炒茄子了。專家說豬肉不衛生,羊肉幹淨,她就時常煮羊肉,弄得家裏的廚房時常彌漫著一股羊膻味兒。然而,這有什麼不好?這隻能說明她是一個多麼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人,在這個全民養生的時代,她的行為是值得褒揚,肯定和讚美的。

某天傍晚,遲岩在小區散步,旁邊有兩位婦女小聲嘀咕。一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文質彬彬,怪招人喜歡的。另一個答,他就是那誰誰家的兒子,就是那個,那個熱愛生活的女人嘛。你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都知道他的母親是一個多麼熱愛生活的人。

一度被母親掛在嘴邊的養生專家被媒體披露是個騙子,為此,母親苦惱了很久。不是因為受騙苦惱,而是因為綠豆包治百病的理想落空,高價買回的綠豆一時半會兒吃不完。怎麼辦?然而,沒過多久,母親重新恢複了積極樂觀的本質。不就是損失一些綠豆嘛,吃不了送人。她做了好些綠豆糕,不曉得用什麼法子烤製的,味道居然不錯。在她的差遣下,遲岩給雜誌社的同事們帶去一包,很快被搶食一空。女同事嘴叼,吃了綠豆糕,還不忘調侃遲岩,你媽媽是不是被養生專家忽悠買了很多綠豆。他一笑置之,不予理會。其實,這也沒什麼丟臉的,就連他們的雜誌,也曾為這位招搖撞騙的江湖專家做過介紹。那小子本事夠大的,幾乎把全國人民都忽悠了,母親隻不過是其中之一。

遲岩是獨生子,與都市裏許多討生活的同齡人相比,他沒有生存之憂。家境雖非富貴,也算小康。母親是優秀的飼養員,把他喂養得結實強壯。談過一場似是而非的戀愛,對方不滿意他,認為他胸無大誌,前途不夠光明。最後一拍兩散,分道揚鑣。對於愛情,遲岩沒有深刻的感受。前女友結婚送來請柬,他無動於衷。他想,也許自己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幸而父母對他的婚戀並不催促,父親是個不得誌的小官吏,即將退休,滿腦子想的是退休前如何從副處提到正處,為此,殫精竭慮,早出晚歸。母親嘛,前麵說過了,已知天命的中年婦女,積極樂觀,時刻關心身體是否缺鈣,脂肪是否過剩。在她眼裏,遲岩還是個孩子,婚姻大事過了三十歲談也不晚。若是兒子即刻娶回個媳婦,緊跟著造個小人出來,拴住了她的腿腳,她恐怕也是不樂意的。就這樣,在父母的眼皮底下,大男孩,哦,不,不能再喚他大男孩了,他不喜歡別人這麼叫他。現在,應該稱呼他為青年男子。在家庭的安樂窩裏,青年男子遲岩的生活過得一日如百日,四平八穩,就像一頭超然物外的小犛牛。

遲岩倚在咖啡館柔軟的沙發靠背上準備舒舒服服小憩,溫小楠端著托盤送來了他要的茶水——一杯綠瑩瑩的鐵觀音,附帶一隻紫砂水壺。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悄然走開,而是坐在了他的對麵,手裏還拿出一本雜誌。他強打精神,抬眼問:“有事嗎?”

溫小楠把雜誌推到他麵前,說:“遲哥,你是在這家雜誌社工作吧?”

遲岩掃了一眼封麵,點點頭:“是的,怎麼了?”

“那你一定去過溫城了。”

溫城?他心裏一動。

溫城原本是個無名的村莊,現今這年頭,城裏一幫引領時尚的先鋒青年逛夠了名山大川,旅遊勝地,繼而返璞歸真,對原生態的山野村寨產生了興趣。每逢節假日,便結朋伴友朝僻遠的深山老林裏鑽。

有一次,遲岩在網上一個旅遊論壇看到幾名去“溫城”玩耍的驢友拍回的照片。一座依山傍水的古老村落,屋舍院落呈階梯狀分布。石碑鍾樓,千年老樹,仿佛還停留在過去的年代,散發著沒有被工業社會染指的純淨氣質。美麗的槐花垂落在安靜的石碾上,寂寞的黃狗守候著深宅大院,房簷下的雕梁畫棟依稀透露出這裏曾有過的繁華。驢友們下榻在某戶民宅,他們津津有味地拍攝了早餐的照片——古樸石幾上的幾樣小菜,碧綠的野蒿,鮮紅的番茄,醃製的蘿卜幹……吸引他的不止家常小菜,還有碗碟——粗粗笨笨的棕色粗瓷,充滿古風遺韻,遲岩被它們打動了。

他們雜誌有個“遊山玩水”欄目,每期都要介紹一個好玩的地方,譬如《尋找失落的塞外小城》,抑或《飽受戰火的江南重鎮》等等,遲岩就是這個欄目的負責人。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擬定了新一期的標題,《溫城,被時光遺忘的古老村落》。他聯係了前去溫城旅遊的網友,根據他們的敘述,寫了一個溫城自助遊攻略。還有那幾幅打動他的圖片,配以美妙空靈的文字,刊發在雜誌上。慚愧的是,他自己並沒有去過溫城,心裏一直懷有這個願望。有幾次,都要成行了,臨了,卻出於種種原因泡湯了。

溫城沒有直達車,交通不便。他有駕照,自己沒車。就算有,長途旅行,且山路十八彎的,他也沒膽量上路。乘車的話,要轉幾趟車,先到縣城,再轉車前往鄉鎮,之後還要步行幾裏才能最終到達目的地。他這個葉公好龍的家夥,隻要想一想將要麵臨的漫漫旅途,心裏就先打退堂鼓了。

溫小楠拿給他的雜誌是去年的舊雜誌,而且就是介紹“溫城”的那一期。在遲岩看來,“溫城”就像是他無意中邂逅的夢,心動隻在彼時的刹那,時間一久,他這個沒良心的,幾乎把它忘記了。

他接過雜誌,翻至介紹“溫城”的頁麵,撰稿署名“藍山”,難怪溫小楠篤信他去過溫城。他曾告訴過她,“藍山”是他的筆名。他實話實說:“我沒去過溫城,我是在網上的旅遊論壇看到有人去過那裏,聯係到他們以後,寫了這篇文章。我心裏是想去的,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你怎麼忽然問我這個?”

溫小楠說:“我就是溫城人。”

遲岩吃了一驚,這還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少頃,他醒悟過來,說:“難怪你姓溫,溫城的人都姓溫嗎?”

溫小楠輕聲笑了:“並不是所有溫城的人都姓溫。我爺爺說,溫城百分之八十的人姓溫。溫城是我的祖籍,可我從來沒有回去過。”

“那麼看來,你對溫城的了解並不比我知道的更多。”

“那可不一定。”溫小楠莞爾一笑,“原本溫城已經是個形同虛設的破舊村落了,交通不便,很多人家搬到了山外,剩下的住戶寥寥,許多房子都成了空巢。”

哦,這倒是真的,遲岩看過那些照片,不少院落破敗荒涼,無人居住。

溫小楠繼續說:“沒想到被你們雜誌鼓吹介紹後,報紙也進行了追蹤報道,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湧去參觀旅遊,聽說還有美院的學生把那兒當成了寫生作畫的基地。”

“那你這個溫城人應該感謝我才對。”

“是啊,應該謝謝你,這樣吧,我請你喝咖啡。”溫小楠殷勤地說。

“你沒見我從不喝咖啡的嘛。”遲岩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心想,看來今天中午小憩的打算落空了。

溫小楠注意到遲岩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耽誤你的時間了?”

遲岩擺擺手,幽了一個不怎麼樣的默:“沒關係,時間就是用來耽誤的,不然,留著有什麼用?”

溫小楠很配合地笑了,她起身去吧台端來一杯奶茶,另外加了一碟香蕉片。遲岩猜測溫小楠可能有事請他幫忙,或許和溫城有關。果不其然,溫小楠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說吧,什麼忙?”

“你剛才不是說一直想去溫城嗎,我們結伴去好不好?”溫小楠露出期待的目光。

麵對年輕女性的邀請,遲岩就是再不懂得憐香惜玉,也不好當麵拒絕。隻是,他不明白,溫小楠何以找他,問:“你為什麼找我做伴?”

“這個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吧,我以為你去過,對那裏比較熟。”

“你回溫城是想尋根,還是另有其他事?”

“二者兼而有之,自從溫城出了名,當地政府很重視,撥了款,修了路,想把溫城打造成具有鮮明特色的度假村。因為修建旅遊別墅,要把靠近山腳的房屋推倒。按說,那些房子也都老舊破損了,可都屬於祖產。我們家的房子正好在拆建範圍內,我回去是辦理相關事宜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遲岩有些可惜,溫城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它的原生態,一旦被商業化的現代文明入侵,它的味道就完全變了。這也是它的被關注和被開發所帶來的無可避免的後果,魚和熊掌豈能兼得。

溫小楠說:“我爸爸腿腳不方便,這件事隻能交給我辦。我從沒有回過溫城,人生地不熟,就想找個伴。其實,就算沒有房子的事,我也想回溫城看一看。小時候,爺爺經常給我講溫城老家的故事。”

“你爺爺呢,老人家都期盼葉落歸根,他就不想回去嗎?”

“爺爺早就去世了,家裏隻有我和爸爸。”溫小楠主動講起了自己的家事,“我父母很早就離婚了,爸爸因為車禍斷了一條腿,媽媽就離開了我們,尋找她的幸福去了。”

溫小楠的身世引起了遲岩的同情,他欣然同意陪她一起回溫城。他自己也想在溫城沒有徹底變味之前,近距離地觸摸一下這座曾經令他怦然心動過的村莊。

遲岩向主編請了假,理由是有讀者打電話詢問“溫城”的情況,作為一名負責任的工作者,他覺得自己應該親自跑一趟,不然無法自圓其說。主編翹著蘭花指點點頭,讚同他的行為,不僅予以準假,還承諾差旅費實報實銷。

幾天後,遲岩與溫小楠一道踏上了溫城之旅。按圖索驥,先乘長途汽車去了溫城所在的縣域,當晚宿在縣城賓館。長途旅行會使兩個關係平常的男女在短時間內變得親密友好,遲岩與溫小楠也不例外。溫小楠露出了年輕姑娘活潑的一麵,一路上唧唧喳喳,問東問西。遲岩總是安靜地傾聽,回答,耐心解釋。

遲岩情商不高,可也不是榆木疙瘩,他看出溫小楠喜歡自己,可是,遲岩對她的感覺——怎麼說呢,他不討厭她,甚至不乏好感,可這種好感與愛情相距甚遠。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缺乏愛上一個異性的能力,對前女友是這樣,對溫小楠也還是一樣。

兩個人的房間相鄰,晚飯後,各自回房。遲岩躺在床上看電視,聽到外麵有敲門聲,不用猜也知道是溫小楠。溫小楠穿著睡衣,睡衣是保守的碎花棉袍,有袖,有領,長及小腿,把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不過,她的頭發濕漉漉的,可能剛剛洗過澡,身體散發出幹淨清澈的氣質。

溫小楠說:“現在睡覺太早了,我們聊聊天吧。”

“好吧,請進。”

溫小楠徑直走到窗前,坐在窗邊的圓椅上。遲岩問她喝不喝水,溫小楠點點頭。賓館沒有電水壺,牆角靠著台飲水機,裏麵卻是空的。遲岩說,我去找服務員。他打開門,朝外麵喊了幾聲,無人回應。溫小楠說,算了,還是不喝了。遲岩也隻好作罷。

電視開著,正在播放球賽,日本對巴拉圭。溫小楠沒話找話地問:“你喜歡足球?”

遲岩點點頭:“還行吧,不過我是假球迷。”

“球迷還有真假之分?”溫小楠誇張地笑了,“你希望哪個隊贏?”

“日本隊,不過,這場球賽日本隊輸了。這是重播,不是直播。我告訴你,衡量真假球迷有個標準,真球迷從來不看錄播或重播,克服一切困難也要看實況轉播。我可不這樣,碰上了就看,碰不上也不會牽腸掛肚。所以,我是假球迷。”

“照你這麼說,我爸爸也是假球迷。他看世界杯從來不熬夜,鄰居大叔通宵達旦不睡覺也要看球賽,他還不緊不慢勸人家,何必呢,反正第二天也要重播的嘛。”

遲岩笑道:“你爸爸有意思,那我和你爸爸算是一路貨。”

“嗬,說老實話,你和我爸爸還真有點像。我爸爸和你一樣,也是近視眼,也戴眼鏡。除了這些,你們的舉止形態也有幾分相似。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這種感覺。”

遲岩莫名緊張,接下來她會說什麼,因為他酷似她的父親,所以對他產生了特別的情愫?太老套了吧。女孩子對心儀的男子示愛,通常會用這套,你像我哥哥,或者,你像我爸爸。還有效仿寶黛初見的,哪裏見過,為何眼熟到如此。一廂情願以為是前世姻緣。旅途剛剛開始,遲岩不想節外生枝。他有他的原則,他喜歡溫小楠,但遠遠談不上愛。他不想傷害她,拒絕也是一種傷害,隻要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就不會傷害到她。

他轉移話題,問:“你有男朋友嗎?”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怎麼想起問人家這個。沒想到溫小楠落落大方,說:“有過一個,但是分手了,不然也不會麻煩你陪我跑一趟了。”溫小楠反問他:“你呢,你有女朋友嗎?”

他想說,和你一樣,有過,分手了。可是,這樣回答是不是不太妥當,會不會讓她誤會?他“嗯嗯哦哦”沒說出個所以然,好在溫小楠非常知趣,當下便打住話頭,轉移話題。她說:“這裏的氣候比咱們那兒涼爽,房間沒有空調,可是一點也不熱。”

“是啊,剛才我就問過了,這兒夏天都不用空調的。”

“倒是避暑的好地方。”

“對,將來溫城旅遊適合打避暑的招牌。”

溫小楠拿起遲岩扔在床邊的書,說:“《霍亂時期的愛情》,這麼厚的書,是小說嗎?”

“是的。”

溫小楠邊翻邊問:“是寫愛情的吧。”

遲岩遲疑地回答:“你相信愛情嗎?”

溫小楠抿嘴一笑:“我,我願意相信。”

“你喜歡外國小說?”

“談不上喜歡,打發時間吧。”

“我喜歡穿越小說,網上有許多,你看過嗎?我最喜歡女主人公回到古代做王妃,或者公主,哎喲,真是太有意思了。”

遲岩敷衍地“嗯”了一聲,他們雜誌偶爾也登這類文章,靈異的,懸疑的,奇幻的,在他看來,那些故事太荒謬,太離譜,他不想評價。

“你說,怎樣才能鑽進時空隧道,我特別想體驗一下那樣的經曆,回到古代,親眼看一看古代人究竟是怎樣生活的。”

“沒有這樣的可能,那都是作家胡編亂造的。”

“不見得,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溫小楠不滿意他的回答,“我相信奇跡。”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就能夠改變曆史的進程。可是,曆史無法更改,所以,假設不成立。”

溫小楠寬容地笑了笑,不與遲岩爭辯。遲岩也覺得太過嚴肅未免掃了她的興,他問:“你業餘時間喜歡做什麼?”

“沒有特別愛好,就是上上網,逛逛街了。對了,你種菜嗎?”

“種菜?”遲岩不解。

“農場種菜,我的級別老高了,這幾天不在家,我種的菜大概都被偷完了。我還開著牧場,養了好多動物,它們活蹦亂跳的,超可愛。”說到這裏,溫小楠像個小女孩一樣笑了。

遲岩知道溫小楠說的是網絡遊戲,他佯作天真地問:“那個,你說的種菜,養動物,很有趣?”

“當然了,超好玩的。蔬菜,水果,鮮花,應有盡有。自從種菜以後,我認識了許多從前不認識的蔬果品種,每次撒下種子,看著它們抽枝發芽,長出綠葉,結出果實,心裏充滿成就感。”

遲岩聽著溫小楠的講述,半晌無話。他覺得自己和溫小楠生理年齡相差不過幾歲,心理年齡仿佛隔著一個時代,不,也許不止一個時代。他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為自己的未老先衰,也為自己與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

第二天,遲岩與溫小楠踏上了前往溫城方向的客車。天氣很熱,溫小楠靠窗坐著,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在她身上,她不時抬起手臂遮擋刺目的光線。環顧車內,已是座無虛席。遲岩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讓給溫小楠,他自己則暴露在燥熱的陽光下。不知怎的,對於溫小楠,他時常產生一種想要保護她、照顧她的欲望。可是,這和愛情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