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2 / 3)

溫小楠誇讚他:“你很有紳士風度。”

遲岩說:“我這是舍命陪君子。”

出了縣城,路邊溝渠下,出現了一條清澈的河流,偶見三三兩兩的村姑戴著鬥笠在河邊洗衣。溫小楠欣喜地說:“這是溫河,我聽爺爺講過,這條河會一直流到溫城。”

“這個我知道,河水沿著溫城的腳下流過。”

溫小楠說:“爺爺說,小時候,他的母親常常帶著他到溫河邊玩耍,用網兜捉小魚。爺爺的母親就是我的太祖母,我應叫她太奶奶的,她呀,可是一個傳奇人物。”

“怎麼傳奇了?”

“據說,太奶奶年輕的時候,被一個外鄉男人騙了,不幸有了身孕。那個年代,你也知道,舊社會嘛,未婚懷孕是令家人蒙羞的醜事,據說還會給家裏人帶來災難,嚴格講,要被投到溫河裏淹死的,很恐怖。太奶奶是獨生女,父母本想招女婿上門,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溫小楠說到這兒,停住了。

“結果呢,怎麼不講了?”遲岩忍不住發問。

“我擔心你沒興趣聽,講故事的人最怕對牛彈琴了。”

“我可不是牛,如果非要用一種動物形容自己,我願意選擇馬,你可以把這句話改作‘對馬彈琴’,這樣,我聽了就舒服多了。”

“我隻是打個比方,就惹出你這麼多意見。”溫小楠繼續她的講述:“太奶奶的父母不忍唯一的女兒背上這樣的罪名,於是,他們想了個辦法,對外宣稱,女兒是結過婚的,招的女婿是外鄉人,婚後先回自己家了,過些時候就會回來。婚禮沒有對外公布是因聽了一個算卦和尚的忠告,說女兒八字硬,出嫁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會招致不幸。溫城的人當然都曉得這是個破綻百出的謊言,可是,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族中長輩不忍心戳穿這個謊言,旁人也不好說什麼。”

“太奶奶的父母曾找來一個人,想要女兒嫁給他,替代那個來曆不明的外鄉人,也好堵住眾人的嘴。可是,太奶奶很有個性,寧死不從,被父母逼急了,就跳到溫河裏尋死。結果,她命不該絕,被隨後趕來的村民救起了。後來,她生下一個男孩,也就是我的爺爺。太奶奶父母去世後,太奶奶獨自一人把爺爺撫養長大,我們溫家的香火才得以延續。”

“聽上去,像一篇小說。”

“可惜我不會寫作,不然,我一定把太奶奶的故事寫成書。”

“老人家活了多大歲數?”

“‘文革’的時候,太奶奶因為身家不清白,有人誹謗說和她私通懷孕的男人是國民黨,逃到台灣去了。造反派把太奶奶捆起來批鬥。太奶奶忍受不了屈辱,再一次跳到溫河裏尋死,結果又被好心人救了。爺爺說,溫河是有靈性的,太奶奶一生跳過兩次溫河,可這條河始終不肯接收她。不過,之後不久,她就生了病,沒錢醫治,去世了。太奶奶死後,爺爺就離開了溫城。”

“聽上去,的確很傳奇,可是,再傳奇的事件,落實到一日三餐,一蔬一飯,幾十年的光陰也是一點一滴熬過來的,她一定過得很艱難。”

“是啊,不用想也能猜得到,窮家小戶的女人,沒有丈夫幫襯,拉扯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既當爹,又當媽。她一生都未曾享受過一個普通女人能夠享受的幸福。我爺爺說,太奶奶直到臨死前,還拉著他的手反複叮囑,若是你爹回來了,一定把他帶到我的墳頭,我就是死了,也要再看他一眼。你相信嗎?太奶奶對那個騙去她貞節的外鄉人,從來沒有怨過,恨過。她等了他一輩子,守了他一輩子,念了他一輩子。這也是太奶奶最偉大的地方,也是她不同於常人之處,這是一個舊時代的愛情神話。”

遲岩沒再說話,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客車經過兩小時行程,終於到了終點站,車上乘客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終點站是一座小鎮。可是,它也太小了,大概是全中國最小的鎮。看不到樓房,全是橫平豎直,規劃整齊的平房。紅磚綠瓦,倒也賞心悅目。

他們下車後,沒有急於朝溫城的方向走,而是在此處閑轉了一會兒。路邊有戶人家,院門半開,院中放著一個奇怪的家什,類似倒置的一柄傘的形狀,上麵焊接著幾根鐵條,一把鋁壺懸空擱在鐵條曲成的圓環上。溫小楠好奇地問遲岩:“你看,那是什麼東西?”

遲岩自以為見多識廣,可是瞧了半天也沒猜出個究竟。

院內走出一個男人,看他倆東張西望,大聲問:“你們是找人的嗎?”

遲岩擺擺手道:“不是,我們要去溫城。”

“喲,也是去溫城的,那個地方現在是麻雀變鳳凰了,其實溫城有什麼好,我們這裏也不比溫城差嘛。”

溫小楠急忙說:“我是溫城人。”

男人不相信似的,說:“你的樣子一點不像溫城人嘛。”

“我祖籍是溫城的,溫城是我的家鄉。”

“這樣啊。”男人指著門外的鄉村公路說,“你們朝著大路往前走,會看到一片果園,果園旁邊有一條兩米寬的石子路,順著那條路走個把時辰就到溫城了。”

遲岩不解:“不是說村村都通水泥路嘛,難道溫城沒有?”

“正在修,隧道已經開通了,你們有車嗎,有車的話,可以走隧道。”

“我們沒車。”

“那就別走隧道,說:照我說的走吧,否則就繞遠路了。”

遲岩從背包裏拿出水壺,對男人說:“老鄉,能給我們倒點水嗎?”

男人接過水壺,說:“沒問題。”他從院中心他們先前看到的那個奇怪的家什上麵取下茶壺,給他的水壺灌水。

遲岩好奇地走過去:“這是開水?”

“當然。”

“這個東西是什麼?”遲岩指著奇怪的燒水的家什。

“我們管它叫熱得快。”

“哦。”遲岩恍然大悟,“我懂了,利用太陽能燒開水,這個辦法不錯,它是用什麼做的?”

“白鐵皮。”

“多長時間燒一壺?”

“十分鍾就能燒開。”

遲岩忍不住讚歎:“真奇妙,既環保又節能,是你自己做的嗎?”

“那倒不是,不過,做這個很簡單,我們這兒好多人家都會做。”

遲岩圍著這個奇妙的東西看了又看,他從小就喜歡鑽研鼓搗新鮮有趣的玩意,中學時獲過小科學家發明獎。他突發奇想,如果在城市住宅的陽台也擺放一個這樣的玩意,煮茶,燒水,不也很好嘛。如果推廣到茶館,咖啡館,那可以節約多少能源啊。遲岩是一個身體力行的環保人士,比方說,他總是隨身裝著筷子和飯勺,外出吃飯,堅決不使用一次性餐具。他連紙巾都避免使用,口袋裏裝著純棉手帕。他給溫小楠推薦:“你們咖啡館可以使用這種方法燒水,節能省電。”

“不可能,太麻煩了,再說,有太陽的時候能燒水,晚上呢,雨天呢。”

“那就在有太陽的時候利用它,沒太陽的時候就不用唄。”

“你的想法太簡單了,我們老板才不會這麼想。”

離開一段距離了,遲岩還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那個形狀奇怪的燒水器具。

前往溫城的石子路呈緩慢上升的趨勢,像在爬山。石子路有些年代了,路兩邊有凹下去的車轍的痕跡,想來祖祖輩輩的溫城人,都是經由這條石子路走到山外去的。爬了一段之後,路開始變得緩慢向下,遠遠地,看到了溫城的樣貌。

溫城果然和遲岩在圖片裏看到的一樣,房屋的建築風格十分奇特,一座一座石頭砌成的院落沿著山坡,錯落有致。可能常有外來遊客到此一遊,有幾戶人家的牆上用油漆寫著“內有住宿”的字樣。溫小楠和遲岩先找到村長家,村長姓溫,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溫村長對他們的來訪並不顯得多麼熱情,態度淡淡的。他的老伴卻是個麵善的婦人,端茶遞水,還給溫小楠手裏塞了個洗幹淨的蘋果。溫村長得知他們的來意後,從櫃子裏拿出一份合約交給溫小楠,上麵寫著房屋占地賠償款一萬八千元。溫小楠嘟囔道:“這筆錢是不是太少了?”

溫村長說:“你們家的戶口都不在溫城了,就連你爺爺都幾十年沒有回來過。”

遲岩在一旁幫腔:“這筆錢太少了吧,我們國家有保護私有住宅的法律,就算他們家的戶口不在了,可房子畢竟是人家的祖宅。”

溫村長說:“我們這裏是個窮地方,想多賠也拿不出錢來。這件事涉及的不止你們一家,像你們這種情況的在溫城還有幾戶,別人家都沒有意見,你們就這麼難說話?”

遲岩還想再說什麼,溫小楠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溫村長說:“你們要是不滿意,就去鎮上找領導,反正,這錢你們也得去鎮上領。”

溫小楠說:“那我們明天再去鎮上吧,今晚就住在溫城,您幫我們介紹一戶能住宿的人家吧。”

溫村長看了他們二人一眼,說:“溫城最不缺的就是空房子,家家都有空房子,我們家也有。”

遲岩朝小楠使個眼色:“那我們就住在您家吧,請問住宿費是多少?我們要兩間。”

溫村長詫異道:“你們為什麼要兩間,你倆不能住一間嗎?”

遲岩急忙解釋:“我們,我們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溫村長頓了頓:“那我隻能留你們一個人,我家收拾出來的客房隻有一間,住宿費一晚上二十元,一頓飯十元。”

溫小楠猶豫地看著遲岩,她拿不定主意。溫村長的老伴大約怕失了這單生意,主動拉起溫小楠的手去看客房,接連表白自家房子很幹淨,被褥枕巾都是新換的。遲岩心想,這地方著實窮了點,這家人雖貴為村長,卻也貪戀這點小錢。溫村長家的牆壁上掛著兩個舊相框,其中有一張相片是位戴著博士帽的學子。他剛湊近細看,溫大嬸就掩飾不住得意的神態:“這是我兒子。”

“您兒子?”

“是啊,在上海,剛參加工作,研究飛機的。”

遲岩心想,既然有這麼一個出息的兒子,老兩口卻還住在落後的鄉村,二十元的住宿費也稀罕。溫大嬸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歎口氣說:“上海是個好地方,全國最大的城市。可是,那裏的東西貴死了,我兒子一個月掙的工資聽上去不少,六千塊錢呢,這要是在咱們這裏,講出去都嚇死人的了。可是在上海,不夠花,而且,想結婚就得買房子。房子啊,不吃不喝工作幾十年,也未見能買得上,真是愁死人了。想讓他回來吧,可他是研究飛機的,咱們這山旮旯裏,哪有飛機讓他研究?”

遲岩聽出了溫大嬸話裏的意思,既有炫耀,也是委婉地哭窮。他對溫小楠說:“這樣吧,你就住在溫村長家,我再另尋個住處。”

溫小楠見狀,隻好點點頭:“好吧,那就這樣,找到住處,記得給我打電話,或者發短信,我先洗把臉,走了這麼遠的路,髒兮兮的。”

溫大嬸聽到了,急忙去燒水。

從溫村長家出來,遲岩沒有急著尋找住處,而是沿著狹窄的街巷瀏覽溫城的景致。這裏幾乎沒有新建的房子,整座村落保持著幾十年前的舊貌,唯一沾上點現代氣息的是個別人家的房頂上放置著收視天線。

村莊最別致之處是有一股窄窄的,隻有二尺多寬的泉水從深山裏流出來,順著地勢流入山腳下的溫河。水源隱藏在路邊的石頭下麵,若不是偶見村民彎腰低頭在水裏洗菜,還不易發現這條隱藏的河流呢。這實在是個奇妙的村莊,難怪會被山外的遊客關注。

天是忽然變臉的,剛才還是晴空萬裏,轉瞬就有雨點落下來,沒一會兒,成了傾盆之勢。遲岩慌不擇路拐進旁邊一道僻靜的小巷,想找個避雨之所,連續兩戶人家的大門上掛著生鏽的鐵鎖,顯見無人居住。雨越下越大,幸好這時,他看到有戶院門半開半啟,裏麵似有人在,便慌忙跑了進去。

迎麵是一塊磚砌的影壁,雖破舊卻不失齊整。影壁後麵的庭院幹淨整潔,院牆下一溜兒盛開的波斯菊,粉紅的,玫紅的,紫紅的,層層疊疊,花團錦簇。它們在雨水的澆灌下,搖搖擺擺,越發水靈嬌嫩。台階上麵是兩眼窯洞,門上掛著一張竹簾,有個身著杏色衣衫的姑娘掀開門簾,探出頭,露出極俊俏的一張臉。她的手裏還拿著圓形的花繃,像是正在繡花。遲岩心想,真是應了那句“深山出俊鳥”,不想這裏竟有如此美貌的姑娘。那姑娘似被嚇了一跳,大聲問:“你是哪裏來的?怎麼闖進這裏了?”

“我是外地來的,想進你家避避雨。”

半晌無回應,遲岩抹了把臉,看了看天。所幸雨不似剛才大了,變成了牛毛細雨。

姑娘撐了把傘從屋裏走出來,目光充滿戒備:“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從外麵進來的。”

“大門明明鎖著。”

“不是的,剛才門開著。”遲岩急忙解釋。

姑娘不信,走下台階,繞過影壁,果見大門敞開,懊惱地自語:“明明鎖著的門,啥時竟敞開了。”邊說,邊上前,正要把門合攏,忽回頭望向遲岩,“你趕緊走吧,我要關門了。”

遲岩搓著雙手說:“正下著雨,你要我往哪裏去,可否容我避避雨?”

姑娘瞪著兩隻漆黑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眼見他一副落湯雞的狼狽樣,動了惻隱之心,允許他留了下來。遲岩連聲道謝,姑娘也不搭理他,轉身把大門關上。遲岩看著院內的波斯菊,忍不住讚歎:“好漂亮的波斯菊。”

“你說什麼?”姑娘回頭問。

遲岩指著花說:“波斯菊單看平常,聚在一處卻非常驚豔。”

“你說這花兒叫波斯菊?”

“是啊,就叫波斯菊,它還有個名字叫格桑花。”

“我隻知它叫掃帚梅,從不知它另有這麼好聽的名字。”姑娘撐著傘,呆呆地看著這些花。

遲岩這才細瞧姑娘的裝扮,心裏不免納悶。杏色棉布短衫,深藍色褲子,兩條烏黑的發辮,前額一排濃密的劉海,偏巧還撐著一把詩情畫意的油紙傘,讓他無端想起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姑娘。難道溫城的女孩都是這副打扮?剛才在村裏見到的多是上了年紀的婦女,還未見過年輕村姑。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問:“你們這兒的女孩子都是這樣打扮的嗎?”

“怎麼了?”姑娘挑起雙眉反問。

“沒怎麼,沒怎麼。”他訕訕回答,伸手抹了把雨水浸濕的頭發。

姑娘說:“你跟我來。”

遲岩跟著她走進東麵一間廂房。屋內空間很小,一張八仙桌,兩把椅子。窗下一盤土炕,炕上鋪著葦席,炕角立著一排老舊的鋪櫃。櫃門皆繪著圖案,隻是色彩黯淡,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遲岩心想,溫城正在搞開發旅遊,這戶人家倒是聰明得很,特地把房間布置成老古董的樣子,就連女孩的穿衣打扮,恐怕也是刻意的。試想,若是城裏人來此度假,看到這樣的庭院,這樣的房屋,這樣的擺設,這樣美麗的村姑,莫不流連忘返的。這裏比起剛才的溫村長家,真是強了不知多少倍。溫小楠那個丫頭若是知道他投宿到這戶人家,定生出豔羨之心。想到這裏,他從包裏掏出手機,想給溫小楠發個短信,結果沒有信號,隻得作罷。

姑娘出去片刻折返,手裏多了一隻長把茶壺,給遲岩倒了一杯水。茶杯是細瓷的,卻缺了一角。遲岩問:“住這裏一晚上多少錢?”他心裏已做好準備,估計會比溫村長家貴許多。姑娘瞟了他一眼,說:“誰答應你住這裏了?”

遲岩愕然:“莫非有人提前訂下了。”

“你說什麼?”

遲岩說:“你肯留我住下,我就不用出去尋地方了。”

姑娘皺了皺眉:“你這個人好生奇怪,剛才隻說是避雨,現在又要住下。”

遲岩環視屋內,說:“我很喜歡這間屋子,若是能夠在這裏住上一晚,也不枉來了趟溫城。”

“你來溫城做什麼?”

“我陪朋友來的。”

“你們怎不在一處?”

“她已經找到住處了,那戶人家隻肯留宿一個,我隻好找到這裏來了。”

姑娘歎了口氣,朝窗外望了一眼,雨已經停了。

遲岩問:“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我爹娘走親戚去了,家裏隻剩我一個人看門。原本說好二嬸來給我做伴,結果她跑來告訴我,她家的小兒子出了疹子,恐是來不了了。”

“既是這樣,你就把我留下吧,我不會少給你錢的。”

“萬一你是壞人呢。”姑娘充滿警惕。

遲岩笑道:“你真是個傻丫頭,哪有你這樣傻的,對一個陌生人把家裏的情況說得一清二楚,若我真是壞人,你現在可拿我怎麼辦?”

姑娘倒也不怕,說:“你雖來曆不明,可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不是壞人。”

“壞人難道會把自己的壞寫在臉上?”

“當然,若你是個壞人,剛才我就把你轟出去了,哪裏會容你避雨。”

遲岩大笑:“沒想到你看人還挺有一套,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遲疑地答:“藍心。”

“真好聽,蘭花的蘭。”遲岩望著她,竟有那麼點心醉神迷的感覺。他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女孩,鵝蛋臉,小巧的鼻子,弧度柔和的下巴,光滑的肌膚,沒有一絲瑕疵。若是他那些熱衷美容的女同事看到她的皮膚,一定會歎為觀止,羨慕不已。

“不是蘭花的蘭,是藍色的藍。”

“哦,那我們很有緣,名字也相似呢,我的筆名就叫藍山。”

“筆名?”

“是啊,寫文章用的名字。”

“你還會寫文章?”藍心眼神裏多了份驚歎,“你確實像個文化人,在我們村裏,隻有先生才會戴眼鏡。”

遲岩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擦了擦鏡片,說:“看來這幅眼鏡幫我忙了。”

“你們外邊的人都是你這樣的打扮?”

遲岩低頭看自己的衣裝,藍格子T恤,深灰色牛仔褲,白色旅遊鞋。他不覺得這身打扮有何特別,他說:“溫城的人難道不穿這樣的衣服?”

藍心搖搖頭:“當然不。”

遲岩說:“那你們穿什麼?”

“反正和你穿的不一樣。”

“你們這兒的姑娘都和你一樣好看嗎?”

藍心的臉倏地紅了,低下頭。

遲岩暗暗埋怨自己,從前一向沉穩內斂的,今天這是怎麼了,就像從沒見過漂亮姑娘,竟然變得輕佻了。隻是,她瞬間的臉紅,真好看,真想多看幾眼。

暮色來臨,藍心去廚房準備晚飯。遲岩打開行李包,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換了身幹爽的休閑衫。雨徹底停了,天色放晴,遲岩把濕衣服搭在院裏的晾衣繩上。站在院子裏,仰望星空,繁星閃爍。溫城大概停電了,放眼看去,整座村莊籠罩在黑暗中。附近人家,散出星星點點的亮光,燈火如豆。遠處傳來蛙聲蟬鳴,好一幅寧靜的鄉村夜景。

藍心撐了一盞燈為遲岩端來了飯,一碗小米粥,一碟涼拌茄泥,一碟芫荽綠椒,兩張熱氣騰騰的油餅,香氣撲鼻。盛飯的碗碟正是遲岩此前在網友拍攝的圖片裏看到過的棕色粗瓷,笨拙的,端在手裏,卻是沉甸甸的結實。

此時,他已是饑腸轆轆,趕緊用筷子搛起一塊油餅,大口咬下。藍心撲哧一笑,說:“你慢點吃,小心咬了舌頭。”

遲岩嘴裏嚼著油餅,嘟囔著問:“溫城經常停電嗎?”

藍心沒聽清:“你說什麼?”

沒顧上再說話,他吃了一口綠椒,咀嚼了兩下,辣得他“哎喲”叫出聲,噝兒噝兒吐舌頭,“好辣,真辣,原來這是辣椒,我以為是青椒。”

藍心捂著嘴輕笑,說:“剛才忘說給你了,這是朝天椒,很辣的。你說的青椒是燈籠椒吧,那個不辣,但是我家沒種燈籠椒。”

“你們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

“當然了,糧食也是自己種的。”

遲岩細細品嚐,飯菜的味道果然不一般,不愧是無汙染的純綠色食物。

晚飯後,藍心舀來一盆熱水讓遲岩洗漱,還佯作居高臨下狀:“看你沒個去處,著實可憐,且留你一夜吧。”

遲岩越覺得這個姑娘單純可愛,有意逗她,假扮可憐狀:“若不是姑娘開恩,我可就流宿街頭了,姑娘的大恩大德,在下沒齒不忘。”

“你真是個油嘴滑舌的野漢子。”

“你叫我什麼?”

“野漢子。”

“我怎麼成野漢子了,溫城人都這麼說話嗎?”

“我們管來曆不明的男人就叫野漢子。”

“我可是來曆分明的。”遲岩遂把自己的姓名,職業,居住地一一告之藍心。

藍心眼睛亮亮的,定定地盯著他,盯得他心裏發毛。他問:“你幹什麼盯著我?”

“原來你姓遲,那我就叫你遲大哥吧。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懂,什麼雜誌編輯,我聽都沒聽過,我從沒去過溫城以外的地方。你真特別,和我們溫城的人完全不一樣,你是個見多識廣的人。”

遲岩自謙:“別給我戴高帽子,我哪裏算得上見多識廣,你要是願意,我帶你到外麵轉轉,外麵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

“真的?”藍心眼睛頓時一亮,旋即暗下來,“爹娘不許的,爹娘說過,這個世道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壞人。”

“想不到我找到知音了,我也常說我們身處的時代是個亂世,可是別人卻說這是個盛世,其實盛世即亂世。”

藍心密密的眼睫毛低垂,蓋住了眼瞼。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身子一動不動,似一幅剪影。她好像在認真聆聽遲岩的話,又似乎心不在焉。她的樣子真美啊!遲岩無端想起兩句改編的詩,此女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遲岩問:“你父母是不是管你很嚴?”

藍心點點頭,說:“是的,若是他們知道我留你住下,一定罵死我了。”

“這倒怪了,難道你們家從不留客人住宿?”

“偶爾親戚來,也會過夜的。”

遲岩心想,我還當這裏也是專門招徠遊客的家庭旅館,看來是我誤會了。

“你這個年齡的姑娘不該總待在鄉下,我帶你出去走一走吧,看看外麵的風景。”遲岩認真地說,“我負責說服你的父母,隻是出去看一看,玩一玩,又不是不回來了。”

藍心搖搖頭,似嗔似怨地瞟了他一眼:“你想得太簡單了,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我怎麼好隨便跟你走。”說罷,扭身出了屋門。

遲岩被她這一眼看得心亂如麻,一顆心莫名其妙又跳了起來。長這麼大,他還從沒有過這樣頻繁的心跳。他可算不得清純少年,從前也交過女朋友,該做的事全都做過。可是,那時的感覺和現在相比,大相徑庭,完全不是一回事。這是怎麼搞的,難不成世上真有一見鍾情之說?難不成眾裏尋她千百度,踏破鐵鞋無覓處,偏要跋山涉水跑到這僻遠的山村,與這個素不相識的姑娘演繹一段愛情傳奇?天知道,她與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完全吻合了,他以為這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女子,羞怯,美麗,單純,樸實,善良……他趕緊把頭埋在臉盆裏,這隻臉盆足夠大,他把自己的整張臉都浸在水中,任由一顆心怦怦亂跳。他屏住呼吸,認真考慮一個問題,他要帶她走,這個“走”當然不是一般意義的走,是承諾,是相守,是約定,也是責任。他想,隻要他是誠心的,她的父母會同意的。想到這兒,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一夜,許是累了的緣故,遲岩睡得很沉。夜半時分,他被一聲尖銳的叫聲驚醒了。睜開眼,嚇了一跳,剛才像是藍心的叫聲。他驀地跳下地,跑到院子裏,隻見藍心的房門大開,隱約可見人影幢幢,夾雜著沉悶的響動。他快步衝進房內,大聲喊道:“藍心,你怎麼了。”

原來是村裏一名歹人以為家中隻有藍心,覬覦她的美色,趁此翻牆進來,欲行不軌。歹人也被遲岩的闖入嚇著了,鬆開了緊捂著的藍心的嘴巴。藍心哭叫道:“遲大哥,有壞人,快,快救我。”

歹人將藍心朝遲岩的方向猛地一推,閃身疾步移至屋外。遲岩扶穩藍心,低聲安撫:“別怕,有我呢。”隨即追至院外。夜色中,那人翻身上了牆頭。待遲岩衝到大門外,早已不見其蹤影。他不放心留在房內的藍心,趕緊返回。藍心偎在炕角,身上裹著薄被,身體還在瑟瑟發抖。月色照進屋內,也照著藍心梨花帶雨、驚慌失措的淚臉。遲岩安慰她:“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藍心邊哭邊說:“剛才那個人,那個人忽然闖進來,我起先以為是你,就沒,就沒……”

遲岩明白她的意思,忽然心疼得要命,一把把她摟進懷裏,說:“別怕,別怕,沒事了。”

“我連著問了兩聲,我說,你是遲大哥嗎?你是遲大哥嗎?他不說話,忽然就,忽然就扯我的衣裳……我伸手推開他,他就捂緊我的嘴。我知道錯了,一定不是你,你不會這樣對我的。我想喊,可是,我喊不出聲,他一直捂著我的嘴。我拚命掙紮,趁他走神,咬了他一口,他鬆了手,我才失聲喊出來。”

遲岩抱緊她,像哄小孩一樣不住輕拍她的脊背,“沒事了,壞人已經被我趕走了。”他逗她,“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幸虧把我留下了,不然,黑天半夜的,你遭了壞人的欺侮,誰來救你?”

藍心在他的安撫下,終於平靜下來,破涕為笑。

遲岩忍不住低頭吻她臉上的淚,藍心先還扭頭抗拒,遲岩卻把她抱得更緊。藍心嗔道:“剛走了一個壞人,又來一個。”

遲岩懷抱著這具柔軟的身體,不能自已。他說:“我不是壞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放心,你放心,我會負責的。”

“負責,你怎麼負責?”藍心欲拒還迎,她就像一團見了陽光的白雪,在遲岩的懷抱裏,毫無抵抗地融化了。

“傻丫頭,你說怎麼負責,我會娶你的。”遲岩無法克製,他一向不是這樣的,可此刻竟像換了個人。他迫不及待,手忙腳亂,褪去了藍心身上的衣衫。他的手觸摸到她的肌膚,禁不住一陣暈眩。這是怎樣一具完美的、女性的身體。他俯伏在她的身上,她是第一次,緊張,身體僵硬,可是,她並不拒絕他,這可愛的,美麗的姑娘,竟然不拒絕他。他內心充滿了感激,當然,不止感激,更多的是心疼,還有愛。不知為什麼,他竟然掉下了眼淚,他的眼淚濡濕了她的麵頰。她感覺到了他的眼淚,她慌張地問,你怎麼哭了。他哽咽著說,藍心,我喜歡你,我愛你,因為喜歡你,因為愛你,所以我哭了。是的,他愛上了這個姑娘。這愛情來得如此迅猛,如滔滔江水將他淹沒,席卷。他為之淪陷,為之墜落。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曾令他覺得肉麻可笑的情話,海枯石爛,天荒地老,山無棱,天地合。這刻,他懂了,全都懂了。這些情話都是他想對她說的。然而,他竟是羞澀的,羞於出口。他隻是攬緊她的身體,瘋狂地要她,一次,又一次。她發出嬌羞的呻吟聲,配合他,抱緊他,像是要把他嵌進自己的身體裏。